回到自己房間裏,芙蕾脫下長服,穿上一件寬大的睡衣,發上仍舊別著那朵白花,樣子就像個日本少女,她蹺腿坐在床邊上,借著燭光寫道:
親愛的契莉:
我相信我在戀愛。這事弄得我很苦,可是卻甜在心裏。他是我的一個遠房堂兄-如此一個大孩子,年齡比我約大6個月,可是心智方麵要小上十年。男孩子總是愛上比自己年長的人,女孩子則是愛上比自己年輕的,不然就是愛上40歲的老頭子。你不要笑,他的眼睛是我看見過的最最真實的東西,而且他沉默如神!我們第一次碰麵是在倫敦一起看伏斯波維奇那座朱諾,這事非常有浪漫氣息。現在他就睡在隔壁房間,月光正照著樹上的花。明天清早,在所有人醒來以前,我們要一同去散步,到高原仙境去。我們兩家有仇,這的確叫人興奮。是啊!所以我可能要耍點花樣,借口你請我到你家來住-那時候你將知道為什麼了!我父親不願意我們認識,可是我辦不到。人生苦短。他有一個非常美麗的母親,漂亮的銀灰頭發,年輕的臉,深褐色的眼睛。我現在住在他姊姊家裏-她嫁給我的表哥,這把人都攪昏了,可是我明天一定要從她嘴裏套出一點話來。我們常說愛情是掠奪的競賽,這全是胡說,愛情是競賽的開始,而且你愈早感受到這一點,親愛的,就對於你愈好。
佐恩(不是簡寫,而是佐裏恩的短稱,他們說這是我們家祖傳的一個名字)是出自一個曾經顯赫一時,現在逐漸走下坡的家庭的人,五尺十寸來高,還一直在成長中,而且我相信他會成為一個詩人。你假如笑我,我就永遠不理睬你了。我看出一切困難重重,可是你知道,我真正喜歡一樣東西時,一定會弄到手。愛情的主要作用之一就是使你看見空中仿佛有人似的,就像月亮裏出現一張人臉似的,而且覺得自己同時又活躍、又溫柔,心裏有一種怪滋味-像第一次深深呼吸到橘子花的香氣-就在你胸衣上麵。這是我的初戀,可是我覺得這也會是我的最後一次戀愛,這當然荒唐,因為自然的規律和道德的規律都不是如此。你如果笑我,我就打你,假如你告訴別的人,我就永遠不饒恕你。講了這麼多,我簡直不想發這封信了。反正,今天晚上睡過再說。晚安,我的契莉!
芙蕾。
草原之歌。
兩個年輕的福爾賽從那條峽穀小徑埂子上鑽了出來,麵向著東方望著太陽時,天空一點雲彩都沒有,高原上還滿是露水。他們上坡時趕了好一段路,現在還有點喘息,兩人肚子裏有些什麼話要說,無從知道,總之並沒有說,但是大清早沒有吃早點,就這樣在雲雀歌聲中向前走去,實在是很困窘的事。偷溜出來很好玩,可是一呼吸到高原上的自由空氣,那種圖謀不軌的企圖也消失了,兩個人全沉默下來。
走了半哩路光景,芙蕾開口說,“我們做了一件大錯事。我肚子餓了。”
佐恩掏出一根巧克力糖來。兩個人分吃掉,話匣子也就打開了。他們討論了個人家庭的性質,以及他們出生前的情形,在這個荒涼的高原上聽來很不真實,然而又很能迷惑人。在佐恩的曆史上,隻有一樣東西始終是實在的,那就是他的母親;在芙蕾的曆史上,惟一實在的東西是她的父親,關於這兩個人,他們都談得很少,就好像遠遠望見他們不以為然的臉色似的。
高原低了下去,然後又朝著桑克頓圍子的方向逐漸升了起來,晶瑩的一片遠海映入眼簾,一隻鷂子在迎著太陽飛翔,兩扇茹毛飲血的褐色翅膀幾乎照得通紅。佐恩對鳥有一份感情,而且能夠一動不動地坐著了望它們。他的目光銳利,而且對自己喜歡的東西記性很好,所以談起鳥來很能娓娓動聽。可是桑克頓堡圍子裏一隻鳥也沒有-在那座山椿樹的偉大神廟裏,毫無生機,這樣的大清早上簡直給人寒栗的感覺,兩個人很高興地從圍子那一邊出來,到了陽光下麵。現在輪到芙蕾開口了。她談到狗,以及人們怎樣對待它們。用鏈子把狗拴起來是一種邪惡的行為!這種人她真想給他們吃鞭子。佐恩很詫異她有這樣博愛的精神。聽來好像她家附近有一條狗,被什麼農人拿來拴在雞舍盡頭,不管陰晴寒暑都這樣拴著,連聲音都吠啞了!
“不幸的是,”她憤然說,“那隻可憐的東西看見過路的人如果不要亂吠,也就不會被人拴在那兒。我真覺得人是頂狡獪的畜生。我有兩次偷偷地把它放掉,兩次它幾乎咬了我,後來它就喜歡得像發了瘋似的,可是它最後總要溜回家去,他們於是又把它拴起來。我有辦法的話,就把那個男人拴起來。”佐恩看見她咬牙切齒講著,眼睛裏閃出凶光。“我要在他前額上貼一張條子,‘畜生’,給他一點教訓!”
佐恩同意這是好辦法。
“這些人要把東西拴著,”他說,“是他們的財產意識作祟。我們的上一代腦子裏隻有財產,所以就有了上次的大戰。”
“哦!”芙蕾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上麵過。你家裏人跟我家裏人就是為了財產吵架的。
反正我們全都有財產-至少,你家裏人我想是有的。”
“是啊,幸虧如此,我想我在賺錢這方麵是一籌莫展的。”
“你假如很行,我想我也就不會喜歡你了。”
佐恩一隻手戰栗地伸到她胳臂下麵。
芙蕾的眼睛直向前看,唱了起來:
佐恩,佐恩,農人的兒子,
偷了一頭豬,一縷煙跑掉!
佐恩的胳臂悄悄摟著她的腰。
“這有一點突然啊,”芙蕾泰然說,“這是你的習慣動作嗎?”佐恩的胳臂拿開了。可是一看見她笑,他又偷偷地把胳臂摟上。芙蕾又唱了起來:
哪個人兒願意到高原上去散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