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親已經轉過身來,瞪著自己的腳看;樣子很憂悶。“他的腳長得很小,很好看,”她心裏想,眼睛恰巧和他的眼睛碰上。索密斯的眼光立即避開。
“你是我惟一的安慰,”索密斯忽然說,“然而你鬧成這種樣子。”
芙蕾的心開始怦怦跳起來。
“鬧成什麼樣子,親愛的?”
索密斯又看了她一眼,如果不是眼中還帶有著情感,說不定可以稱得上賊頭賊腦的。
“你懂得我過去跟你講的話,”他說,“我不願意跟我們家那一房有任何來往。”
“我懂得,親愛的,可是我不懂得為什麼我不應當來往。”
索密斯轉過身去。
“我不打算列舉理由,”他說,“你應當相信我,芙蕾!”
他說話的神情使芙蕾很受感動,可是一想到佐恩,她就不做聲,用一隻腳敲著壁板。她不自覺地擺出一副摩登姿態,一條腿將另一條腿盤進盤出,彎曲的手腕托著下巴,另一隻胳臂抱著胸口,手抱著另一隻胳臂的肘部,她身上沒有一處不是彎彎扭扭的,然而-盡管如此-仍舊有一種風采。
“你懂得我的心思。”索密斯繼續說,“然而你在那邊待上四天。我想那個男孩子今天跟你一起來的。”
芙蕾的眼睛盯著他望。
“我不要求你什麼,”索密斯說,“我也不打聽你做了些什麼。”
芙蕾忽然站起來,兩手支頤,憑著窗子看外麵。太陽已落到樹後,鴿子全都闐靜地歇在鴿塒上,彈子的清脆響聲又升了上來,下麵微微有點光亮,那是傑克·卡迪更把燈撚上了。
“如果我答應你,譬如說,六個星期不和他見麵,”她突然說,“你會不會高興點呢?”索密斯無所表示的聲音還有一點打抖,使她有點意想不到。
“六個星期?六年一六十年還像點話。自己不要迷了心竅,芙蕾,不要自欺欺人!”
芙蕾轉過身來,有點吃驚。
“爹,這怎麼講?”
索密斯走到近前盯著她的臉看。
“不要命令我,”他說,“除了反複無常以外,你還當真有什麼糊塗心思嗎?那太笑話了。”他大笑起來。
芙蕾從來沒有看見他這樣笑過,心裏說,“那麼,一定是深仇大恨了!唉!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她一隻手挽著他的胳臂,淡然說:
“當然不會,不過,我喜歡我的反複無常,不喜歡你的反複無常,親愛的。”
“我反複無常!”索密斯恨恨地說,轉身走開。
外麵的光線暗了下來,在河上投上一層石灰白。樹木全失去了蔥翠。芙蕾忽然苦念起佐恩來,想著他的臉、他的手和他的嘴唇吻著自己嘴唇時的那種感覺。她雙臂緊緊抱著胸口,發出一陣輕盈的笑聲。
“哦啦!啦!就像普羅芳德說的,多麼愛小題大做啊!爹,我不喜歡那個人。”
她看見他停下來,從裏可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
“不喜歡?”他問,“為什麼?”
“沒有緣故,”芙蕾說,“就是反複無常!”
“不,”索密斯說,“不是反複無常!”他把手裏的小紙張撕成兩半。“你對的。我也不喜歡那個人!”
“你看!”芙蕾輕輕說。“你看他走路的派頭!我不喜歡他這雙鞋子,走起來一點聲音沒有。”
下麵,普羅斯伯·普羅芳德在暮色中走著,兩隻插在兩邊口袋裏,輕輕從胡子中間吹著口哨他停下,望望天,那神情好像說:“我覺得這個小小的月亮不算什麼。”
芙蕾身子縮回來,低聲說,“他像不像一隻大貓?”這時彈子的響聲又升上來,就好像傑克·卡迪更的一記“碰紅落袋”把貓、月亮、反複無常和悲劇全蓋過了。
普羅芳德又踱起步來,胡子中間哼著一支調侃的小曲。這是什麼曲子?哦!對了,歌劇《裏裏萊多》裏麵的“水性楊花”。正是他心裏想的!她緊緊勒著父親的胳臂。
“就像一隻貓在那裏探頭探腦,想偷食東西似的!”她低聲說,這時普羅芳德正繞過大房子角上。一天中那個日夜交錯的迷幻時刻已經過了-外麵靜靜的,徘徊留戀,又溫暖,野棠花和紫丁香的香氣仍舊留在河邊空氣裏。一隻山鳥突然唱了起來。佐恩現在當已到了倫敦,也許在海德公園裏,走過蛇湖,心裏想念著她!她聽見身邊有一點聲音,眼睛瞄了一下,她父親又在撕碎手裏的那張小紙。芙蕾看出是一張支票。
“我的高更不賣給他了,”索密斯說,“我不懂得你姑姑和伊莫金看中他什麼。”
“或者媽看中他什麼。”
“你媽!”索密斯說。
“可憐的爹!”她想,“我看他從來沒有快樂過-從沒有真正快樂過。我不想再刺激他,可是佐恩回來以後,我當然顧不了他了。唉!這一夜碰到的盡夠了!”
“我要去換衣服吃飯,”她說。
她到了房間裏突發奇想,穿上了自己的一件“奇裝”。那是一件金線織錦的上襖,褲子也是同樣料子,在近腳踝的地方束得很緊,肩膀上搭著一條侍童的短鬥篷,一雙金色的鞋子,綴著金翅膀的麥鳩利的金盔,渾身上下都是小金鈴,盔上尤其多,隻要一搖頭,就叮叮當當響起來。穿好了衣服,她覺得很倒口味,因為佐恩看不到她,連那個活潑的年輕人米契爾·孟特沒有能見到也似乎有點遺憾。可是鈴聲響了,她就走上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