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密斯聽了一驚,可是芙蕾低估了他的警惕性和堅韌性。

“你既然知道,”他冷冷說,“又何必纏我呢?”

芙蕾看出自己有點弄巧成拙。

“我不想纏你,親愛的。正如你說的,何必多問呢?為什麼想知道那個‘小小的’秘密呢-我才不管,這是普羅芳德的話!”

“那個家夥!”索密斯重重地說了一句。

那個家夥今年夏天的確扮演著一個相當重要的、可是無形的角色-因為他後來就沒有來過。自從那一個星期天芙蕾引他注意到這個家夥在草地上探頭探腦之後,索密斯時常想起這個人來,而且總是連帶想起安妮特。也沒有別的,隻是因為安妮特此前一個時期看上去更漂亮些了。索密斯的占有本性自從大戰後已經變得更加微妙了,不大拘泥形式而且比較有伸縮性,所以一切疑慮都不露痕跡。就像一個人在俯視著一條南美洲的河流,那樣的幽靜宜人,然而心裏卻知道說不定有一條鱷魚潛身在泥沼裏,口鼻露出水麵一點,跟一棵沉樹完全沒有分別-索密斯也在俯視著自己生命的河流,在潛意識裏感覺到普羅芳德先生的存在,但是除掉他露出的口鼻引起疑心外,別的什麼都不肯去看。他一生中這個時期差不多什麼都有了,而且以他這樣性格的人說來,也夠得上快樂和幸福了:他的感官在休息;他的感情在女兒身上找到一切必要的發泄;他的收藏已經出了名,他的錢都放在很好的投資上;他的健康極佳,隻是偶爾肝髒有那麼一點痛;他還沒有為死後的遭遇認真地發愁過,倒是偏向於認為死後什麼都沒有,他就像自己的那些金邊股票一樣。如果為了看見原可以避免看見的東西,而把金邊股票減價,他從心裏覺得這是荒謬而退化的。芙蕾的反複無常和普羅芳德先生的口鼻,這兩片弄皺了的玫瑰花葉子,隻要他勤抹勤壓,就會弄平的。

當天晚上,機緣把一個線索交在芙蕾手中,便是向來投資得最安全的福爾賽世家,他們的一生中也常有機緣光顧。索密斯下樓吃晚飯時,忘了帶手帕,碰巧要擤鼻子。

“我去給你拿,爹,”芙蕾說,就跑上樓。在她尋找手帕的香囊裏-一隻舊香囊,綢子都褪色了-她發現有兩個口袋,一個口袋裏放手帕,另一個鈕著,裏麵裝了個又硬又扁的東西。芙蕾忽然孩子氣上來,把鈕扣解開。是一隻鏡框,裏麵是她幼時的一張照片。她望著覺得非常好玩,就像多數人看見自己的肖像時那樣。照片在她摩挲的拇指下滑了出來,這時才看出後麵遠有一張照片。她把自己的照片再抹下一點,就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的臉,長得很漂亮,穿了一件式樣非常老舊的衣服。她把自己的照片重又插在上麵,取了手帕下樓,走到樓梯上她才想起那張臉來。肯定是-肯定是佐恩的母親啊!她大為駭異,就像觸電一樣,站在那裏不動,思緒紛集。當然是這麼一同事!佐恩的父親娶了她父親想要娶的女子,而且可能從她父親手裏騙過去的。接著擔心到自己的神色會讓父親看出來,她就不再想下去,把綢手帕抖開,進了餐廳。

“爹,我挑了一塊最軟的。”

“哼!”索密斯說,“我隻在傷風時才用的。沒有關係!”

整個的晚上芙蕾都在根據事實,企圖作出一個極為顯然的結論;她回憶著父親那天在糖果店裏臉上的神情-神情又奇特,又像生中帶熟,非常古怪。他一定非常愛這個女子,所以盡管失掉她,這多年來仍舊保存著她的照片。她的頭腦本來很冷酷、很實際,一下就跳到她父親和她母親的關係上去。他過去可曾真正愛過她呢?她覺得沒有。佐恩的母親才是他真正愛的。那樣的話,他的女兒愛上佐恩,他也肯定不會介意了,隻是要使他慢慢的習慣才行。她套上睡衣時,從衣褶中間進出一聲如釋重負的歎息。

見麵。

青年人總是一陣陣地、不規則地體驗到年齡的增長。拿佐恩說,他就是一直到自己從西班牙回來之後才真正看出父親老了。這位第四代的佐裏恩的神色,由於望眼欲穿的緣故,使佐恩嚇了一跳-一張臉看起來那樣憔悴、又蒼老。見麵時的激動逼得那個假麵具似的臉都變歪了,佐恩因此忽然悟出他們出門時老父一定非常寂寞。他心裏講了一句聊以自慰的話:“又不是我要去的!”要青年人對老年人恭順,現在是過時了。不過佐恩全不是那種時髦的典型。他父親一直都跟他很親熱。他捱了六個星期的寂寞全為了製止自己的某種行動,然而現在自己卻打算立刻照樣行動起來,想到這裏他真不好受。

“孩子,那個偉大的郭雅給你的印象怎麼樣?”他父親這個問題就像在他的良心上戳了一下。偉大的郭雅之所以存在,隻是因為他創造了一張酷肖芙蕾的臉罷了。

抵家的那天晚上,他睡覺時充滿了懊悔,可是醒來時卻充滿了企望。今天還是7月5號,他和芙蕾要到九號才有約會。在他回到農場之前,他要在家待上三天。他非得設法和她見麵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