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雙方諱莫如深的日子裏,碰巧威尼弗烈德來邀父女兩個去吃午飯,飯後還要去看一出“頂有意思的小戲:《乞丐的歌劇》。”能不能再帶一個男的,湊成四個人?索密斯是什麼戲都不想看,但是芙蕾是什麼戲都想看,所以就答應下來。他們坐著汽車進城,帶著米契爾·孟特一起。孟特極端的快活,所以威尼弗烈德覺得他“很有意思。”。《乞丐的歌劇》看得索密斯莫名其妙。那些角色都不討人喜歡,整個戲充滿諷刺。威尼弗烈德迷上了那些服裝。那些音樂她聽了也並不討厭。頭一天晚上,她上皇家歌劇院去看俄國芭蕾舞,到得太早了,看見台上滿是歌手,那些人整整有一小時都嚇得麵無人色或者快要倒下去的樣子,深怕一不小心唱對了腔。米契爾·孟特對整個的戲都非常喜歡。三個人都弄不清楚芙蕾是怎樣想法。可是芙蕾並不在想。她的一門心思正站在台上和波麗·皮秋姆唱著歌,和費爾奇做著手勢,和珍妮·蒂弗跳著舞,和露茜·洛吉特裝模作樣,和麥契斯接吻、輪唱、擁抱。她的櫻唇可能在囅然微笑,她的手可能在鼓掌,可是這出古老的著名喜劇,就和一出時下的“歌舞劇”一樣,喜也好,悲也好,她全然沒有一點印象。上車回家時她很傷感,因為坐在她身邊的不是佐恩,而是米契爾·孟特。汽車在路上顛簸一下,小孟特的胳臂好像無意中碰一下她的胳臂時,她隻是想:“要是佐恩的胳臂多好!”小孟特高興時的聲音,由於和她坐得很近而變得溫柔起來,當他用比車子走動的聲音高一點說著時,她也報以微笑,心裏想:“要是佐恩的聲音多好!”而當他有一次說“芙蕾,你穿這件衣服簡直像仙女一樣!”時,她回答說,“哦,你喜歡這衣服嗎?”心裏卻想,“要是佐恩能看見多好!”

在回家的路上她下了一個決心。她要上羅賓山去看他-單獨看他。她要坐車子去,事先不告訴他,也不告訴她父親。自從收到他的來信,這已經是第九天,她再也不能等了。星期一她就去!這樣一決定,使她對小孟特也好了起來。心裏有了期待,容忍一點和敷衍一點都沒有關係。他可能會吃過晚飯再走,可能會照例向她求婚,和她跳舞,緊握著她的手,歎氣-隨便他。他隻在打亂她的一門心思時才叫人討厭。她甚至於在她目前隻憐憫自己的情況下盡其可能地憐憫他起來。晚飯桌上,孟特談到他稱做的“自治市鎮的死亡”時,好像比平時更加肆無忌憚。她簡直不去理會,可是她父親好像在密切注意,臉上帶著即使不代表生氣,至少意味著反對的微笑。

“年輕的一代並不像你這樣想,先生,是不是,芙蕾?”

芙蕾聳聳肩膀-年輕的一代就隻有佐恩,然而她卻不知道他在怎樣想。

“年輕人到了我的年紀,就會像我這樣想,孟特先生。人性是不變的。”

“我承認這個,先生,但是思想方式卻隨著時代改變。追求個人利益的思想方式已經快過時了。”

“是嗎!各人管自己的事情並不是一種思維方式,孟特先生,這是本能。”

對啊,佐恩就是我的事情!

“可是什麼是自己的事情呢,先生?問題就在這裏,人人的事情都要成為自己的事情。對吧,芙蕾?”

芙蕾隻是微笑。

“否則,”小孟特接著說,“就要流血。”

“人們從遠古的時代開始就一直這樣說。”

“可是你會承認,先生,財產意識是在消滅吧?”

“我要說,財產意識在那些毫無財產的人中間,反而在增長呢。”

“那麼,你看看我吧!我是一筆限定嗣續田產的繼承人。我不要這東西,明天我就把這個關係割掉。”

“你還沒有結婚,根本不知道你說的什麼。”

芙蕾看見小孟特的眼睛相當可憐相地望著自己。

“你難道真的認為結婚-”他開始說。

“社會就是建築在婚姻上麵,”她父親嚴肅地說,“建築在婚姻和婚姻的後果上麵。你要廢除這些嗎?”

小孟特做了一個困惑的姿勢。晚餐桌上變得沉默下來,電燈光-燈罩是一個方解石圓球-照著桌上的許多銀匙,上麵全刻有福爾賽世家族徽飾-一隻“正式雉雞”。外麵河上的夜色暗了下來,空氣中充滿潮濕氣息和香味。

“星期一,”芙蕾想,“星期一!”

臨近絕望。

對於那位佐裏恩·福爾賽世家的惟一後人說來,他父親死後的一星期是既悲痛而又無聊。那些不可少的儀式-宣讀遺囑,房地產估價,分配遺贈-全都是向一個未滿成年的家長演出的。佐裏恩是火葬的。根據他特別留下的遺言,火葬時誰也不準參加。也不許戴孝。財產的繼承,在某種程度上受了老佐裏恩遺囑的限製,使羅賓山屬於佐裏恩的寡妻,另外每年有二千五百鎊歸她終身支配。除掉這一筆財產,其餘部分的支配都相當複雜,目的在於使佐裏恩的三個子女將來和現在都平均地享有老佐裏恩和佐裏恩的財產,隻是佐恩由於性別關係,當他到達成年時,將取得全部遺產,而珍和好麗隻能享受這些財產的靈魂,而不能享受其實質,就是使她們的子女在她們死後仍舊能享受到實質。如果她們沒有子女,隻要佐恩死在她們後麵,這幾筆財產全都要歸到他手裏。既然珍已經有50歲,而好麗也已年近四十,法律界都認為小佐恩,如果沒有哪樣苛刻的所得稅的話,活到他祖父那樣大年紀時將會和老佐裏恩一樣舒坦。這一切,佐恩都不放在心上,對他母親也無所謂。隻有珍給佐裏恩這樣一個把後事全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人,做了一切應做的事。她走了以後,佐恩母子兩個重又在那座大房子裏變得了然無靠了,死亡使他們靠攏,而愛情又使他們分開,佐恩在這些日子裏過得非常痛苦,暗暗地對自己感到厭惡和失望。他母親會帶著一種非常忍耐的悲痛望著他,然而悲痛中仍有一種本能的驕傲,就好像她已經保留著自己的防禦似的。如果她笑,他就恨自己會那樣勉強和不自然地報以回笑。他並不判斷她或者責備她,這都還說不上-老實說,他腦子裏從沒有轉到這上麵來過。不!他所以笑得那樣勉強和不自然是因為她弄得他不能得到自己要的東西,眼前隻有一項減輕痛苦的辦法-這事和他父親一生的事業很有關係,但是交給珍去做,使人很不放心,雖然她曾經提出由她來做。母子兩個都覺得,如果讓珍把佐裏恩的一包包遺作-包括沒有展出的和沒有完成的-一股腦兒帶走,這些作品一定會遭到鮑爾·波斯特和別的常上她畫室來的人潑冷水,結果連她內心也會冷掉。按照這些作品的舊日風格和水彩畫這一門來說,可以說是不錯的,決不能讓它受到嘲弄。舉辦一次個人展覽會,應當是母子兩個對自己深愛的人一種最起碼的表示。為了準備這個展覽會,母子倆花了許多時間。說也奇怪,佐恩對自己父親日益變得欽佩起來。他通過一係列的研究,發現佐裏恩的天資雖然不高,但是由於悶聲不響地苦幹,卻能真正創出自己的風格。從一大批作品裏,可以看出他在深度上有一種難能可貴的連續成長,境界逐漸變得深邃了,擴大了。當然這並不是說內容非常深刻,或者造詣十分的高-不過就它本身來說,這些畫都是精致的、認真的、完整的。想起老父生平從不狂妄自大,談到自己的造詣時總是像開玩笑似地那樣謙卑,甚至於自稱是個業餘畫家,佐恩不由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真正理解老父過。他的立身之道好像律己很嚴,然而決不讓人家知道他是這樣的為人,免得使人討厭。這種態度對佐恩很有吸引力,所以聽到他母親談論他父親的一段話時,滿心地讚成。她說,“他是一個真正有修養的人,他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沒辦法不想到別人。碰到他下決心要反對某一件事時,他做起來也盡量避免使人難堪-跟當今時世全不同,可不是?他一生中有兩次不得不和整個社會鬧翻,然而從不因此而變得憤世嫉俗。”佐恩看見她流下眼淚來,並且立刻把臉兒背了過去。她總是那樣不聲不響地傷悼死者,使他有時候以為她並不怎樣悲傷。現在看見她這副樣子,他覺得自己的克製能力和自尊心比起父親和母親來都還差得很遠。他悄悄走到她身旁,用胳臂摟著她。她迅速地吻了他一下,可是帶著情感衝動的樣子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