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到晚上-一直等到母子倆幾乎默默無言地吃完晚飯,等到他母親為他彈完了琴-可是他仍舊等著,覺得她已經知道自己等著要說什麼。她吻了他上樓去了,可是他仍舊逗留在那裏,望著外麵的月光和飛蛾和那種悄悄來臨的、玷汙夏夜的、不真實的顏色。他真想能夠重又回到過去啊-僅僅回到三個月以前那樣,或者活到多少年後的將來。眼前有著這樣一件極端殘酷的事情要決定,不這樣就得那樣,實在使人活不下去。他現在比當初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他母親的博大情懷,就好像那封信裏講的往事是一種有毒素的微菌,使他產生了宗派主義的高熱症以至於認真當做有兩個敵對的陣營存在,他母親和他是一個陣營-芙蕾和她父親是另一個陣營。這種陳年古代的悲劇性的占有和敵意說不定早已死去了,但是死去的東西在時間尚未把它們清除掉之前,仍舊是有毒的。連他的愛情也好像沾染上了,不大帶有幻想,更加具有現實意味,而且、隱隱約約含有一種背叛似的疑慮,深怕芙蕾也會像她父親,想要占有起來。這種疑慮並不明晰,但是經常浮現於腦海中,非常之卑鄙,鑽在他的熱情記憶裏蠕蠕爬動,用它的呼吸吹淡了那個生動的、迷人的臉龐和亭亭玉立的倩影-這種疑慮,說它真實,卻好像並不存在;說它不真實,卻足以摧毀一個人堅定的信心。而對於不滿20歲的佐恩來說,堅定的信心卻是生命裏最少不了的東西。他仍舊有年輕人的一股熱力,願意雙手捧上,一毫不取-熱情地把一切交給一個像自己一樣豪爽慷慨的人兒。敢說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從窗口長凳上站起來,在那間灰色的陰森森的大屋子裏徘徊著,房間牆壁上掛著塗了銀粉的帆布。這幢房子-他父親在那封彌留的信裏說過-是為了造給她母親住和芙蕾的父親住的!他在半陰暗中兩隻手伸了出來,就好像要抓住死者縹緲的手一樣,他兩手勒緊,竭力想接觸到他父親消瘦而消失的手指-緊緊抓著,借以保證自己仍站在父親的一邊。眼淚,忍在肚皮裏,使他眼睛覺得又幹又熱。他又回到窗口。窗口比較暖和,不是那樣鬼氣森森的,外麵要舒適得多,月兒高高地現出金黃色,再過三天就要圓了。夜的自由真給人安慰。倘使芙蕾和他是在什麼荒島上碰見,根本沒有什麼過去不過去-大自然就是他們的房子,那有多好!佐恩長到這麼大還對荒島非常向往-那裏生長著麵包果,珊瑚礁上海水一碧如藍。夜晚是深沉的,自由的-充滿著魅力,它是誘惑,是期望,是塵網的遁逃藪,是愛情!一個仍舊受母親擺布的懦夫!這使他的兩頰火熱起來。他關上窗子,拉上窗簾,把牆上燭架上的電燈關掉,上樓去了。

他的臥室的門開著,燈也亮著,他母親仍舊穿著晚服,站在窗口。她轉身向他說:“你坐下,佐恩,我們談談。”她在窗口長凳上坐下,佐恩在床邊坐下。她隻是側麵向著他,額頭、鼻梁、頸子的柔和線條,以及那種奇特的然而又像是冷峻的風度,使他很動心。他母親從來就不像是這個環境裏的人,仿佛是從別的什麼地方跑來的!她打算跟自己談什麼呢?他的心裏也有那麼多事情要跟她談啊!

“我知道芙蕾今天來了。我並不詫異。”這句話好像還有一種言外之意:“她原是她父親的女兒啊!”佐恩的心硬了起來。伊蓮靜靜地說下去:

“我有你爹的信。那天晚上我拾了保存起來。你要不要拿回去,親愛的?”佐恩搖搖頭。

“在他交給你之前,我當然讀過了。這封信對我作的孽並沒有如實地敘述。”

“媽!”佐恩脫口而出叫了一聲。

“他講得對我非常體貼,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愛芙蕾的父親而嫁給他,是做了一件很壞的事情。不幸福的婚姻,佐恩,不但會毀掉自己的一生,也會毀掉別人的一生。親愛的,你年紀太輕了,而且愛得非常厲害。你認為你跟這個女孩有可能過得幸福嗎?”

佐恩望著她那雙深褐色眼睛,這時由於痛苦顯得更深了,他回答說:“會的,啊!會的-隻要你能夠。”

伊蓮微笑。

“對美色的讚賞和渴望占有對方,並不是愛。如果你的情形跟我的情形一樣,佐恩-把靈魂最深處的東西扼殺了,肉體結合了,但是靈魂在抗拒,怎麼辦?”

“為什麼是這樣,媽?你以為她一定會像她父親,但是她並不。我看見過她父親。”

伊蓮的嘴邊又浮出那種微笑,佐恩心裏有點動搖起來,她的微笑帶有無數的諷刺和經驗。

“你是給與,佐恩,她是拿取。”

那種卑鄙的疑慮和經常浮現的動搖性又來了!他憤憤然說:

“她不是一一不是。媽,我不過是不忍心使你不快活,現在爹-”他用拳頭敲起自己的腦袋。

伊蓮站起來。

“那天晚上我跟你說過,親愛的,不要想到我。我說的是真話。為你自己和你的幸福著想好了!以後的事情我會挺得住的-是我自己造的孽。”

佐恩又脫口而出叫了一聲“媽!”

她走到他跟前,用手按著他的手。

“你覺得頭痛嗎,親愛的?”

佐恩搖頭。他的痛在心口-被兩種愛把心都拉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