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你怎樣,佐恩,我將始終一樣愛你。你不會失掉任何東西。”她輕輕抹一下他的頭發,就走了。

佐恩聽見房門關上,翻身上床,躺在那裏硬是壓迫著自己的喘息,心裏感到極端抑鬱。

特殊的使命。

索密斯在喝茶的時候問起芙蕾,才知道她兩點鍾就坐汽車出去了。去了有三小時!她上哪裏去了呢?上倫敦去為什麼不留一句話給他?他對汽車始終不能習慣,他隻在原則上接受-就像一個天生的經驗主義者,或者他這樣一個福爾賽世家會做出的那樣-每一個象征進步的事物出現時,他都接受;“是啊,現在是少不了它們了。”但是事實上,他覺得汽車這東西又鬧人、又笨重、又有氣味。安妮特逼著他買了一部之後-一部“羅拉德”牌,配有深灰色坐墊、電燈、小鏡子、煙灰碟、花瓶,一股汽油和斯地番諾花的味道-他的厭惡不下於過去對自己的妹夫蒙塔穀·達耳提的厭惡那樣。這東西是現代生活中一切高速度、不安全和骨子裏很俚俗的東西的代表。時下生活越變得高速度、放縱、年輕,索密斯就越變得衰老、遲緩、拘謹,而且和他父親詹姆士從前一樣,在思想和談吐上愈來愈流露出來。他自己也差不多意識到這一點。速度和進步愈來愈使他討厭了,目前工黨這樣得勢,連一部汽車也有一種趾高氣揚的地方,看了叫人生氣。有一次西姆司那個家夥把一個工人的惟一既得利益軋死了。索密斯並沒有忘記狗主人當時的行徑,因為很少人會像他那樣待在那裏忍受他的辱罵的。他很替那條狗難受,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壞蛋那樣不講道理,他真願意站在狗的一方來反對汽車。四小時快變成五小時了,芙蕾仍舊沒有回來,過去因汽車交涉而使他變得謹慎的個人經驗和代理人經驗,這一切的鬱結和失魂落魄的感覺,鬧得他內心不安。7點鍾時,他打了一個長途電話給威尼弗烈德。不在!芙蕾並沒有上格林街去。那麼她上哪兒去了呢?他開始愁煩起來:仿佛看見愛女遭到橫禍,漂亮的花邊衣服皺成一團,滿身的血跡和泥汙。他走進她房間窺探她的東西。什麼都沒有帶去-梳妝盒子、首飾都沒有拿。這總算使他放心一點,可是因此更加擔心會是汽車出事。他的愛女失蹤了,尤其是他絕對經不起有任何事情或者風聲傳了出去,這樣的一籌莫展真叫人吃不消。如果她天黑還不回來,他怎麼辦呢?

8點欠一刻時,他聽見汽車的聲音,心裏一塊大石頭這才放下,趕快下了樓,芙蕾正從汽車上下來-臉色又蒼白,又疲勞,可是人好好的。他在穿堂裏和她碰上。

“你把我嚇死了。你上哪兒去的?”

“上羅賓山。對不起,親愛的。我非去不可,等會兒我告訴你。”她匆匆吻他一下,就跑上樓。

索密斯在客廳裏等她。上羅賓山!這是凶兆還是吉兆?

這個題目晚飯時是不能談的-怕引起管家們疑心。剛才經曆的那一陣驚恐,以及看見她安然無恙後如釋重負的心情,使他不舍得再責備她,或者禁止她以後怎樣做,他在一種鬆弛的心情下木木然等待她自己講。人生真是個怪玩意兒!他現在65歲了,然而還是和他40歲以前建立家業時一樣掌握不了命運-總有些事情弄得你不如意!他的晚餐服口袋裏放了一封安妮特的來信,說她兩個星期後就要回來。她在法國做些什麼他一點兒不知道,而且樂得不知道。安妮特不在家使他少慪許多閑氣。眼不見,心不煩!現在她要回來了。又多了一件心事!波爾德比家那張克羅姆完蛋了-被杜米特裏歐畫廊弄去了-全是那封匿名信使他把這件事情整個忘了。他偷眼瞧一下女兒臉上的緊張神情,就好像她也在望著一張不能買到手的舊畫似的。他簡直希望仍舊回到大戰的日子裏,那時候的一些憂慮並比不上眼前的差。從她講話的那種親昵口吻和她臉上的神情,他知道她對自己有所要求,可是拿不出怎樣才是明智的對策,答應她還是不答應她。他把麵前的一盆小食推開,沒有動,還和她一起抽了一支煙。

晚飯後,她把電動鋼琴開起來。索密斯看見她靠著自己膝蓋坐在一張軟腳凳上,手搭著自己的手,猜到大難要臨頭了。

“親愛的,這樣做對我有好處。我去看過佐恩了-他寫了一封信給我。他要盡量說服他的母親。不過適才我在想,爹,這件事情全操在你手裏。隻要你使他母親相信這絲毫不意味著舊事重提!我仍舊是你的女兒,佐恩仍舊是她的兒子。你永遠用不著跟她和佐恩見麵,她也用不著跟你和我見麵!隻有你勸得了她,親愛的,因為隻有你說的話才算數,別人不能代替你說。現在佐恩的父親已經死了-你就看她這一次,敢說對你也不會太難堪吧?”

“太難堪?”索密斯重複一句。“這整個事情太荒謬了!”

“你知道,”芙蕾說,頭也抬起來,“你其實並不反對跟她見麵。”

索密斯默然。她說的話觸及他的內心深處了,以至於他不肯承認這是實話。她把手指插在他的手指中間-熱熱的、如削的、焦切的手指緊勒著他。這個女兒便是銅牆鐵壁也非要鑽個洞不可!

“你不去我怎麼辦呢,爹?”她非常輕柔地說。

“為了你的幸福,我什麼事都願意做,”索密斯說,“不過這樣並不能使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