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驛站,老站長和女兒冬尼婭相依為命。可是有一天,年青的驃騎兵軍官騙走了冬尼婭。老站長在要不回女兒的情況下,鬱悶而死。

驛站長

——[俄國]普希金

1816年5月,我有事沿著某條現已廢棄的驛道經過某省。當時我官職卑微,隻能乘坐到站換馬的驛車,付兩匹馬的公費。因此站長們對我不講客氣,我常常得據理力爭方能得到我自認為有權得到的東西。我年輕,火氣大,一看到站長把為我準備的三匹馬套到某位官老爺的轎車上,我便一股惱兒將一切的惡語對他進行詛咒。同樣,在省長的宴會上,精明勢利的仆役按官階遞上菜,走過我跟前而不予理睬。這種事,令我耿耿於懷。上述兩件事,到今天我卻覺得是天經地義的了。倘若廢棄通行的規矩:“小官敬畏大官。”而改換另一個規矩:“惺惺愛惜好漢。”那麼,實際上我們將會怎樣呢?爭得打破頭!言歸正轉,說我的故事要緊。

那一日天氣炎熱。車子距離××站還有三公裏的時候,天開始下小雨了,不一會,大雨傾盆,將我從頭至腳洗了個幹淨。到了站,我首先便是趕快換衣,緊接著便是要茶。

“喂!冬尼婭!”站長叫道,“茶炊拿來,再拿點奶油。”

他話音剛落,從屏風後邊走出一個約莫十四歲的小女孩,跑進了前堂。那可真是一個美貌的姑娘。

“她是你的女兒?”我問站長。

“是我女兒,大人!”他怡然自得地說,“她腦子聰明,手腳麻利,同她過世的母親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隨後,他便動手登記我的驛馬使用證。我閑著無事,便來欣賞掛在他簡陋而整潔的房間的牆上的一幅幅圖畫。那是一套“浪子回頭”的故事圖片。第一幅,一個頭戴便帽、身穿寬袍的可敬的老人送走一個心氣浮躁的少年,他匆匆忙忙接受老人的祝福和一個錢袋。第二幅,他坐在桌邊,一群酒肉朋友和厚臉皮的蕩婦將他包圍。第三幅,蕩光錢財的年輕人身穿粗布袍子,頭戴三角帽,正在牧豬,跟一群豬同槽爭食,他的麵容裏分明帶著愁苦和悔恨。最後一幅,他回到父親身邊,慈祥的老人穿戴同樣的衣帽,迎接兒子,浪子跪下;遠景畫了廚子在屠宰一頭肥牛,年幼的弟弟在仆人身旁詢問著這天倫之樂的起因。每幅畫下邊,都配著很貼切的詩句。這套畫,還有栽在瓦盆裏的鳳仙花、掛了花幔子的床鋪以及當時我周圍的其他家當,至今我仍記憶猶新。此刻那主人的音容笑貌還浮現在我的腦海中,他五十來歲,氣色很好,精力挺旺,穿一件深綠長製服,胸前掛著三枚勳章,帶子明顯地褪了色。

我正打算給老車夫付清車錢,這時,冬尼婭捧著茶炊回來了。當我看見這個小家夥的第二眼,我便著迷於她那藍藍的大眼睛。我主動找她談話,她一一作了回答,全無半點忸怩之態,儼然像個見過世麵的大姑娘了。我請她父親喝杯果露酒,給冬尼婭倒了一杯茶。我們三人便開始聊天,那情景好似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

馬匹已經準備停當,但我還是不願離開驛站。最後我不得不向他們道別了。她父親祝我一路平安,女兒一直送我上車。在門廳裏,我停住,請求她允許我吻她,她笑著點頭……

自從幹了這件事情之後,我能掐指算計我有過多少次的接吻,但沒有一次在我心坎裏留下如此長久、如此甜蜜的回味。

幾年以後,境遇又迫使我走上同一條驛道,我又到了先前的地方。我一路上惦念著老站長的女兒,一想起又將見到她,我的心頓時喜不自勝。但是,我心裏嘀咕,老站長或許調走了,冬尼婭或許已經嫁了人,甚至老人已死或冬尼婭已死的念頭也曾在我腦子裏一閃。我心頭懷著不祥的預感駛向××站。

馬匹在驛站前的小屋旁邊停下。走進屋裏,“浪子回頭”的圖畫快速跳入我的眼簾。桌子和床鋪仍然放在原地,但窗口已經沒有了鮮花,周遭的一切顯得零亂和衰敗。站長還在睡覺,身上蓋件大衣。我一進來就驚醒了他,他爬起來……他老多了,當他動手登記我的驛馬使用證的時候,我望著他一頭白發,滿臉皺紋,胡子好久沒剃,背脊佝僂——三四年工夫竟能使一名身強力壯的漢子變成一個衰朽的老頭兒,我驚訝得目瞪口呆。

“你認識我嗎?”我問他,“我跟你是老相識了。”

“是嗎?”他神色陰沉地答道,“這兒是一條大道,過路旅客很多。”

“你的冬尼婭還好嗎?”我又問。

老頭兒鎖緊眉頭。

“誰知道呢!”他回答。

“那麼,她出嫁了?”我問。

老頭兒假裝沒有聽見我的話,小聲地讀著我的驛馬使用證,我不再問下去了,吩咐擺茶。但我卻壓抑不住自己那顆好奇心,我隻能巴望一杯果露酒會解放我的老相識的舌頭。

我的指望倒是還行,老頭兒不嫌棄喝一杯。一杯甜酒下肚,他陰沉的臉漸漸舒展開來。第二杯倒下去,他就和我嘮起家常。他說他記起我了,或者裝做記得。接著我便從他嘴裏聽到了一段如噩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