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斯禮·番外
慕斯禮離開清灣墓園的時候, 天上正飄著冷雨。雨水打在他的袍子上, 洇開, 將顏色暈得更深, 也將寒氣透進骨頭裏。他不理會, 就這麼攜著盛京的雨水, 踏進了飛往故星的飛船。
當他抵達斯空星的時候, 發現有個人正等在他的宮殿前。一見他現身,那人臉上又驚又喜,迎上來, 殷殷問候:“你回來了……”
又是那個園藝師。
慕斯禮懶得理他,徑直往殿內走。身後自有護衛將那園藝師驅走,他連一個手勢都不用做。
慕斯禮在斯空星的數千年曆史的古老皇宮裏埋首研究了多久, 那個園藝師就在外頭徘徊了多久。這位格林人生了一張好臉, 加上之前有人曾看到他和慕斯禮在會客廳前舉止曖昧,仿佛兩人有什麼不可描述的關係……慕斯禮沒明確表態, 底下的人也不敢將人直接趕出皇宮外, 就這麼任他在外頭, 跟求偶的獾似的拚命轉悠。
忽然有一天, 斯空星星主走出了他的宮殿。
園藝師聽到動靜, 回頭一看, 驚得差點跳起來——慕斯禮的銀發全灰了,整個人元氣潰敗得厲害。他扛著一隻銀白色的金屬櫃,金屬櫃太大, 他用一隻手托著, 那手瘦得骨骼都突了出來。
四周的護衛首先回過神來,迎上來行禮,慕斯禮揮退了他們,舉步向前,不知想到什麼,忽然回過頭來,對著園藝師的方向說:“跟著。”
園藝師猛地回神,趕緊跟了上去。一麵歡喜這是他這次回來後首次與自己說話,一麵又憂心忡忡地看著他滿頭華發,無數話湧到喉間,又生生咽了下去,怕冒失地說了出來,就要像先前一樣被驅走。
兩個人就這麼一前一後,來到了慕斯禮的私人機場,又登上了小型飛船……直到飛船衝進了大氣層,園藝師還有些恍惚:這算是,被他承認了?私奔?
他鼓起勇氣,看向慕斯禮,問:“阿禮,你……”
啞了。發不出聲音。後頸火辣辣的不知道被貼上了什麼東西。
慕斯禮收回了拍在他後頸上的手,轉回頭閉目養神。園藝師苦著臉,伸手去摸頸後……粘得死緊,硬扯大概要連著扒下一塊皮。
他認命了,嗔怪地睨了始作俑者一眼。慕斯禮雖然看不見,知覺的觸角卻一直監視著他,園藝師那點小動作當然也逃不過他的感知。但他隻裝作不知道。
中央電腦的機械女音,無感情地播報著飛船無人駕駛的情況。舷窗外流淌著星河。宇宙如此浩瀚,擁有無限可能。
曆時數日,兩人終於來到了被稱為“範特星”的星球。慕斯禮讓飛船降落到了一座山頭上。這座山是慕家的私人財產,最初得到它的人留下遺言,這座山,許用不許賣。山頂有一座白色高塔,據說早在慕家人得到這座山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塔沒有門,也沒有牌匾,它看起來鏽蝕得厲害,可當園藝師伸手去摳那些“鏽”,卻發現它出奇的堅硬。看來那隻是一種看著像“鏽”的物質。
慕斯禮在白塔前挖了一個深坑,然後打開了金屬櫃。直到這時園藝師才發現原來那是一具金屬製的棺材,裏麵躺著一個紅頭發的年輕女孩,眉目如畫,容顏如生,胸膛卻沒了起伏。
他瞧瞧那女孩,又看看摸著女孩臉頰的慕斯禮,暗暗嘀咕:原來阿禮喜歡這樣的人。接著又替慕斯禮難過:看他的樣子,對這個女孩子愛進了骨頭裏。她卻死得這麼早。
好心腸的格林人根本不知道慕斯禮一隻手摸著女屍的發,另一隻手的袖管裏藏著一支針管,針管裏充斥著能將人變成傀儡的納米機器人。慕斯禮隻要用這東西紮他一下,下半輩子他就再也別想知道難過是什麼滋味。
對危險一無所知的園藝師走近了灰發的凶獸,蹲下來,遞了一張紙巾過去,說:“用紙擦擦吧,你手上沾了泥。”
慕斯禮沒接:“不需要。”
園藝師:“可是……你弄到她臉上了。”
慕斯禮動作一頓,接過了紙巾。
失去了視力,連這麼簡單的事都發現不了。好可憐……今後我一定要成為他的眼睛。我要讓他從失去愛人的痛苦中走出來,日日開懷。那麼首先我得要振作,我要開心……深吸氣……
他在這裏給自己打氣,另一邊慕斯禮卻忽然出聲:“你知道她是誰嗎?”
他一下子又蔫了,低聲說:“你的愛人。”
慕斯禮沒有抬頭,繼續撫摸著女孩的發:“如果我讓你在這裏守著她,你願不願意?”
園藝師一呆,有些為難:“我要跟著你。”
慕斯禮:“我也在這裏。”
園藝師沒有多想,爽快道:“好,那我就在這裏,替你‘照看’她。”
他心性純真,喜歡一個人就想竭盡全力對他好。
慕斯禮心裏五味雜陳。
這個愚蠢的格林人,連自己愛的究竟是誰都沒弄清楚。
慕斯禮知道自己快走到盡頭了。他甚至沒有餘力去感應四周的事,所以才會讓手粘上了泥。原本他想將這個膽敢覬覦溫茉茉的格林人變成傀儡,讓他行屍走肉地守在這裏,但現在他變了主意。
“她喜歡蝙蝠樹,今後,你將這裏都種上蝙蝠樹吧。”
園藝師鄭重地頷首。
慕斯禮想了想,又說:“要是溫當當來了,將他帶到這裏。如果他要挖墳,別攔他。”
園藝師不明所以,但還是應允了。
慕斯禮笑了。他合上了棺蓋,將棺材推進深坑裏,自己坐到棺材上,喘了口氣,然後亮出了一直藏在袖管裏的那隻針管,當著園藝師的麵,注射進了自己的靜脈裏。會將普通人變成傀儡的針劑,用在他身上,就是另一種作用。
園藝師看著他的臉色以驚人的速度灰敗下去,震驚之後,終於意識到了那玩意的致命性。他慌張地撲過去,卻被一個無形的光圈擋在了外頭。他拍打著看不見的屏障,吼他的名。
慕斯禮坐著,一隻手撐在膝蓋上,翹著嘴唇看他,罵:“傻子。”
聲音很低,沒傳出去,就消散在了光障裏。
很快,他的人也消失了,身上的衣服散落一地,用空的針管掉下來,碰到金屬棺,“叮——”。
慕斯禮感覺自己輕飄飄的。他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團思維體,正漂浮在五次元裏。至於他的身體,不出意外的話,應當已經粉碎成了無數原子。
他漂浮著,晃蕩著,感受著這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新奇體驗。他試著將自己分成兩團,品味自己同時存在於兩個地方的異樣感。他捕捉附近的思維碎片,吞噬它們,從它們殘留的能量裏捕捉思維主人的生平經曆。
興味盎然。
過了好一陣,他才慢悠悠地凝聚精神,朝某個方向走。
變成思維束後,沒了身體的負累,憑他的精神能量,可以一瞬間便穿越千年,也可以轉眼間從宇宙的最東邊來到最西邊。
他充滿自信。在廣袤的五次元裏,隻有他這一個思維體是完整的,那些漂浮的思維碎片根本無法對他造成影響。他沒有天敵,自身又那麼強大。他有得是時間,總會能找到那個叫“溫茉茉”的思維束。不論她以什麼形式存在,完整或者不完整,碎成千百片也好……總有一天,他會再度將她捏在手心。
這次,絕對不會讓她逃走了。
他信心滿滿。
他穿過一個又一個時空。
他沉入一個又一個海洋。
他踏上一座又一座火山。
他無視了一個又一個和她相似的人。她們或是眉眼像她,或是氣質像她,但她們都不是她。他一眼就看得到。
他吞噬了一片又一片思維碎片。吞噬它們的記憶,融合它們的能量,化為己用。
不知過了多少年,他忽然發現一件事:他吞噬的碎片太多,混同的記憶太多,最重要的是,他活得太久,已經漸漸地分不清究竟哪些記憶是他自身的,哪些是外來的。
這件事對他打擊巨大。他向來以自己磅礴的精神力為傲,何曾想到水滴石穿,蟻多也能吃象?
偏偏這時候,他還未發現溫茉茉思維的蹤跡。他辛苦追尋了那麼多年,那個魔女卻像是黃油化進了鐵水裏,竟半點痕跡都不留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