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二月,蕩裏所有的牛全被衙門征發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去了,大牛伯隻有成天到保正家去探信一件事可做。順眼無意中望到棄在自己屋角的木榔槌,就後悔為什麼不重重的一下把那畜生的腳打斷。
本篇發表於1929年9月10日《新月》第2卷第6、7期合刊。署名沈從文。
我的教育
一
這是我住在一個地名槐化的小鎮上的回想。我住在一個祠堂戲台的左廂樓上,一共是七十個人。
牆上全是膏藥,就知道這地方也駐過軍隊。軍隊與膏藥有分不開的理由,這不是普通人所明白的。我們的隊伍裏,是有很多朋友也仿佛非常愛在背上腿上貼一膏藥,到另一時又把這膏藥貼到牆壁上的。他們——尤其是有年紀一點的夥夫,常常挨打,或搬重東西跌磕了腳,閃扭了腰,所以膏藥在他們更是少不了的東西了。
我們每兩人共一床棉被,墊的是草,上麵有蓋的,下麵有墊的,不濕不冷,有吃有喝,到這裏來自然是很舒服的生活了,所以大家都覺得很滿意,因為一切東西是團上供給的,鋪板是新的,草是幹淨的,棉被是從人家鄉下人自己床上取來的。
排長早晚各訓話三次,他是早把這個體麵的訓話背熟了多日,當到司令檢閱時也不至於出笑話的。排長訓話有三點,說是應當記清:一,不許到外麵調戲別人婦女,二,不許隨便拿人東西,三,不許打架鬧事。我早就把這個記熟了。至於他們,我不敢說,我是明白有些人的嗜好的。
二
整理了一天的住處,用稻草熏,樓上的黴氣居然沒有了。
今天有人在牆罅裏撿得三塊錢,用紅紙包好,不知誰人所放,得了錢不報告上去,被知道了,繳了錢,還按捺到階前打了三十板。這人很該打,得了橫財他就想隱瞞。排長說,這錢應當大家公分,是天所賜。錢少,不便分攤,所以晚上買了豬肉大家吃。被打的那人他抖氣躺到床上不吃,很好笑,你不吃,也仍然是挨打了。照理他應當抖氣吃得比別人更多。
軍人講服從,不服從就打,這就是我們生活的精義。
有許多人是因為聰明,不容易使排長生氣的。其實那有什麼奇怪,常常同排長喝點酒,排長還好意思打人罵人嗎?
因為熏房有惡氣味,就邀人出到街上去看。我不知道憑什麼理由我們會駐紮到這地方來。這裏街隻是一條,不是逢場日子連買湯圓也買不出。街上太肮髒了,打豆腐的鋪子,臭水流滿了一街,起白色泡沫,起黑色泡沫,許多肮髒灰色鴨子,就在這些泡沫裏插進了它的淡紅色長嘴,咂東西吃。全街隻有一個藥鋪,兩家南貨鋪。他們插國旗是歡迎我們的,國旗的馬虎同中國任何地方一個樣子。我們來清鄉,先貼了半個月告示,再經過團上派人打鑼通知,大家是知道清鄉對他們有益了,所以才把國旗掛出。
我今天到街上時看到一個吹嗩呐的人。他坐到太陽下,曬太陽取暖,吹他的嗩呐,小孩子許多圍到看。他的嗩呐吹得不壞,很有功夫,我以為是討錢的,覺得我有慷慨的必需了,丟了點錢,大家笑了。原來是他在那裏引小孩子們,並不要錢。不要錢了我看比我平常有耐心去做的事還久。這地方小孩子都很瘦,好像有病,也是平常的事,我看到許多地方小孩子全都不甚肥壯。
街上冷靜了,幸好,打聽得出有酒喝,逢場或者好一點。我們想吃肉是非等到逢場不行的。昨天吃的是二十裏外來的肉。
三
排長頭一天說,軍人要早起,我就起得很早。
今天點名,凡是不起床的全都罰跪,一共跪了十九個,一排跪到那大殿廊下,一直到九點鍾,太陽照到這些的闊肩背,很可笑。排長看到了這一群矮子也笑。跪夠了到吃飯時大家又吃飯。
我們大約還要一些日子才下操,因為還沒有命令。既不下操,又起得早,怎麼辦?打霜了,很像十月天氣,穿了我們的新棉軍服,到後山去玩,是很好的事。到了後山才知道這地方不錯,地方人家少,田畝多,無怪乎有匪,不過我們還是不見土匪的,大約他們聽說開來的軍隊很多,槍上刺刀放光,嚇怕了,藏到深山中去了。我想過一陣我們會排隊到各處打土匪的,那自然是有很趣味的一件事,碰不到匪,總可以碰到團總,團總是專為辦軍隊招待才要的。
到溪邊,見到有一個人釣魚,問他一天釣多少,他笑。又問他,才明白他是沒有事做釣魚玩的,因為一天魚不上釣也是常有的事。快到冬天了,魚不上釣。想不到是這鄉裏還有這種瀟灑的人。我也就想釣魚。
早上這地方空氣新鮮。
回到營裏,吃過早飯,無事做了,班長說,天氣好,我們擦槍。大家就把槍從架上取下,下機柄,旋螺絲釘,拿了槍筒,穿過係有布片的繩子,拖來拖去,我的槍是因為我擔心那來複線會為我拖融,所以隻擦機柄同刺刀的。我們這半年來打槍的機會實在比擦槍機會還少。我們所領來的槍械好像隻是為擦得發亮一件事。
在太陽下擦槍是很好的,秋天的太陽越來越可愛了。
有些人還在太陽下翻虱,倦了就睡,全很隨便。
因為擦槍,有人就問排長:“大人,什麼時候我們去打土匪?”排長笑,他說:“好像近來這地方是沒有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