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沒有土匪,駐到這地方過一個冬天,可真使人罵娘了。我們是預備來實習在XX所學的“散開”,“臥下”,“預備放”,“衝鋒”,種種事情的。沒有土匪同什麼人去實習這件事?
四
今天逢場。想不到這地方也會這樣熱鬧。
我們有肉吃,用開差時從軍需處領下的洋磁小碗,舀湯喝,我們全到了張口大笑的時代了。
早上有訓話,告我們不許拿人家東西不把錢,不聽命令,查出了,打五百。訓話一畢大家都到街上玩去了,各人都小心到五百的一個數目,很守規矩。記到這訓話輕輕的罵娘的也有人,但這些人我相信都不忘記“五百”那數目,不敢生事,不過,見到東西,要買了,他們總隻要一半價錢,因為“五百”,搖頭不答應,到後送同樣價錢卻得了一倍東西,這個事情責任可不在兵士了。
場上各樣東西全有買賣,布匹,牛羊肉,油鹽雜貨,嘉湖細點,紅絨繩子,假寶石鐲,全都不缺少。又有賣狗肉的,成腿賣,價錢比XX賤許多。我們各人買了二十文冰糖含到口中,走到各處看熱鬧。
這地方雞種極好,兵士們都買雞喂養,作鬥雞,又買母雞,預備生蛋孵雛。
逢場藥鋪生意也忙了,我站到那藥鋪門前看了半天,撿藥的人真不少。這鋪子一見我們站到門前,就問我要膏藥不要,有新攤的奉送。他以為凡是兵士腿上全應貼一張膏藥,一點不明白什麼人才用得著那方塊東西。
在場上隨意走去,也很看了一些年青女人,奶子腫高,長眉毛白臉,看了使人舒服。
好像也有人乘到逢場擺賭的,因為恐怕司令部官長在那裏,所以不敢去看。到夜裏,才知道桌子是由副官處包辦抽稅,一張三串,一共是得錢四十餘串補充營攤分了九串,錢不多,分下來不成數目,仍然不分,留到下場買肉吃。
五
不逢場,街上是不值得來去了。
在廂樓上白天睡覺的人很多。
我不出門,就到戲台前去同人數木雕浮刻故事,到後借司務長的筆畫了一張趙子龍單騎救主的畫,仿到那木雕,很有神氣,我把它貼到牆上,被他們見了,大家都請我畫一張。我對這件事自然從不推辭,一張包片糖的粗草紙,我也能夠畫出一張張飛的臉。
這祠堂裏他們都說有鬼。他們又說鬼是怎樣多,照規矩在某處某處都有,不過這些人沒有話說,所以找出這些來說說罷了。我們中間是沒有一個人怕鬼的,許多人吃過人肝人心,當菜炒加辣子下酒,我雖然隻有資格知道這一件事,不能下箸,但我們這樣的人那裏還有怕鬼的閑心?但因為火夫同吹喇叭的號兵愛聽故事,所以大家常常談鬼。
住到這祠堂裏幾天來我們的事可以列表記下:一,點名(不到則罰跪),二,吃飯(菜蔬以辣椒為主體),三,擦槍,唱軍歌,四,各處地方去玩,撞一點小小亂子(譬如打別人的狗一陣,攆別人的雞一陣)。這日子將過下去有多久,我們中間是無一個人明白的。我們來到這裏究竟還要做些什麼事,也無一個人明白的。因為我想明白這事,就同到幾個人去問軍法長,軍法長也不知道。他說:“我知道什麼是清鄉呢?我隻會審案,用大板子追取口供。”這軍法長是我們頂熟的人了,他就隻能告我們這一點事情。
因為每天的給養是由團上送來,由副官處發下,所以到了這裏有一件難得的事,就是不必像在XX時每天晚上得聽到司務長算夥食賬的吵鬧。司務長無夥食賬可算,所以乘成天醉到樓梯邊,曾有兵士用腳在他肩部踢過一下,第二天也不曾被處罰,真算是一件奇怪的事。
六
我們的司令部設在後殿,無事兵士不到裏麵去。今天不知為什麼有六個人被派往裏麵去。我因為同軍法長是熟人,就跟了進去,到了裏麵,才知道團上送土匪來了,要審問了,所以派人進來站堂。
送土匪是已為我們知道了的,土匪送來時先押到衛舍,大家就爭去看土匪,究竟是什麼樣子。看過後可失望極了,平常人一樣,光頭,藍布衣褲。兩腳隻有一隻左腳有草鞋,左臉上大約是被捉時受了一棒,略略發腫,他們把他兩手反捆,又把繩端捆在衛舍屋柱上。那人低了頭坐在板凳上,一語不發,有人用手捺他他也不動,隻稍稍避讓,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心事。
不久就坐堂審案了,先是看團上稟帖,問年歲姓名,軍法坐當中,戴墨晶眼鏡,威武堂堂,旁邊坐得有一個錄事,低頭錄供,問了一陣,莫名其妙那軍法就生氣了,喊“不招就打!”於是那犯人就爬到階下,高呼青天大人救命。於是在喊聲中就被擒著打了一百板,打過了,軍法官也稍稍氣平了。
軍法說:“他們說你是土匪,不招我打死你。”
那人說:“冤枉,他們害我。”
軍法說:“為什麼他們不害我?”
那人說:“大老爺明見,真是冤枉。”
軍法說:“冤枉冤枉,我看你就是個賊相,不招就又為我打!”
那人就磕頭,說:“救命,大人!我實在是好人。是團上害我。”
軍法看稟帖,想了一會,又喝兵士把人拖下階去打了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