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旅客還在觀察自己的房子的時候,他的行李搬進來了。首先是有些磨損了的白皮的箱子,一見就知道他並不是第一次走路。這箱子,是馬夫綏裏方和跟丁彼得爾希加抬進來的。綏裏方生得矮小,身穿短短的皮外套;彼得爾希加是三十來歲的少年人,穿一件分明是主人穿舊了的寬大的常禮服,有著正經而且容易生氣的相貌,以及又大又厚的嘴唇和一樣的鼻子。箱子之後,搬來的是樺木塊子嵌花的桃花心木的小提箱,一對靴楦和藍紙包著的烤雞子。事情一完,馬夫綏裏方到馬房裏理值馬匹去了,跟丁彼得爾希加就去整頓狹小的下房,那是一個昏暗的狗窠,但他卻已經拿進他的外套去,也就一同帶去了他獨有的特別的氣味。這氣味,還分給著他立刻拖了進去的袋子,那裏麵是裝著侍者修飾用的一切家夥的。他在這房子裏靠牆支起一張狹小的三條腿的床來,放上一件好像棉被的東西去,蛋餅似的薄,恐怕也蛋餅似的油;這東西,是他問旅館主人要了過來的。
傭人剛剛整頓好,那主人卻跑到旅館的大廳裏去了。大廳的大概情形,隻要出過門的人是誰都知道的:總是油上顏色的牆壁,上麵被煙熏得烏黑,下麵是給旅客們的背脊磨成的傷疤,尤其是給本地的商人們,因為每逢市集的日子,他們總是六七個人一夥,到這裏來喝一定的幾杯茶的;照例的煙熏的天花板,照例的掛著許多玻璃珠的烏黑的燭台,侍者活潑的輪著盤子,上麵像海邊的鳥兒一樣,放著許多茶杯,跑過那走破了的地板的蠟布上的時候,它也就發跳,發響;照例是掛滿了一壁的油畫;一句話,就是無論什麼,到處都一樣,不同的至多也不過圖畫裏有一幅乳房很大的水妖,讀者一定是還沒有見過的。和這相象的自然的玩笑,在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從什麼人,從什麼地方弄到我們俄國來的許多曆史畫上,也可以看見;其中自然也有是我們的闊人和美術愛好者聽了引導者的勸誘,從意大利買了回來的東西。這位紳士脫了帽,除下他毛絨的紅色的圍巾,這大抵是我們的太太們親手編給她丈夫,還懇切的教給他怎樣用法的;現在誰給一個鰥夫來做這事呢,我實在斷不定,隻有上帝知道罷了,我就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圍巾。總而言之,那紳士一除下他的圍巾。他就叫午膳。當搬出一切旅館的照例的食品:放著替旅客留了七八天的花卷兒的白菜湯,還有腦子燴豌豆,青菜香腸,烤雞子,醃王瓜。以及常備的甜的花卷兒;無論熱的或冷的,來一樣,就吃一樣的時候,他還要使侍者或是夥計來講種種的廢話:這旅館先前是誰的,現在的東家是誰了,能賺多少錢,東家可是一個大流氓之類,侍者就照例的回答道:“啊呀!那是大流氓呀,老爺!”恰如文明了的歐洲一樣,文明的俄國也很有一大批可敬的人們,在旅館裏倘不和侍者說廢話,或者拿他開玩笑,是要食不下咽的了。但這客人也並非全是無聊的質問:他又詳細的打聽了這市上的知事,審判廳長和檢事。一句話:凡是大官,他一個也沒有漏;打聽得更詳細的是這一帶的所有出名的地主:他們每人有多少農奴,他住處離這市有多麼遠,性情怎樣,是不是常到市裏來;他也細問了這地方的情形,省界內可有什麼毛病或者時疫,如紅斑痧,天泡瘡之類,他都問得很擔心而且注意,也不像單是因為愛管閑事。這位紳士的態度,是有一點定規和法則的;連醒鼻涕也很響。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弄的,每一醒,他的鼻子就像吹喇叭一樣。然而這看來並不要緊的威嚴,卻得了侍者們的大尊敬。每逢響聲起處,他們就把頭發往後一搖,立正,略略低下頭去,問道:“您還要用些什麼呀?”吃完午膳,這紳士就喝一杯咖啡,坐在躺椅上。他把墊子塞在背後,俄國的客店裏,墊子是不裝綿軟的羊毛,卻用那很像碎磚或是沙礫的莫名其妙的東西的。他打嗬欠了,叫侍者領到自己的房裏,躺在床上,迷糊了兩點鍾。休息之後,他應了侍者的請求,在紙片上寫出身分、名姓來,給他可以去呈報當局,就是警察。那侍者一麵走下扶梯去,一麵就一個一個的讀著紙上的文字:“六等官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當侍者還沒有讀完單子的時候,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卻已經走出旅館,到市上去逛去了,這分明給了他一個滿足的印象;因為他發現了這省會也可以用別的一切省會來作比例的:最耀人眼的是塗在石造房子上的黃和木造房子上的灰色。房子有一層樓的,有兩層樓的,也有一層半樓的,據本地的木匠們說,是這裏的建築,都美觀得出奇。房子的布置,是或者設在曠野似的大路裏,無邊無際的樹籬中;或者彼此擠得一團糟,卻也更可以分明的覺得人生和活動。到處看見些幾乎完全給雨洗清了的招牌,畫著花卷,或是一雙長統靴,或者幾條藍褲子,下麵寫道:阿小裁縫店。也有一塊畫著無邊帽和無遮帽,寫道:“洋商華希理·菲陀羅夫”的招牌。有的招牌上,是畫著一個彈子台和兩個打彈子的人,都穿著燕尾服,那衣樣,就像我們的戲院裏一收場,就要踱上台去的看客們所穿的似的。這打彈子人畫得捏定彈子棒,正要衝,臂膊微微向後,斜開了一條腿,也好像他要跳起來。畫下麵卻寫道:“彈子房在此!”也有在街路中央擺起桌子來,賣著胡桃,肥皂,和看去恰如肥皂一樣的蜜糕的。再遠一點有飯店,掛出來的招牌上是一條很大的魚,身上插一把叉。遇見得最多的是雙頭鷹的烏黑的國徽,但現在卻已經隻看見簡單明了的“酒店”這兩個字了。石路到處都有些不大好。這紳士還去看一趟市立的公園,這是由幾株瘦樹兒形成的,因為看來好像要長不大,根上還支著三腳架,架子油得碧綠。這些樹兒,雖然不過蘆葦那麼高,然而日報的《火樹銀花》上卻寫道:“幸蒙當局之德澤,本市遂有公園,遍栽嘉樹,鬱蒼茂密,雖當炎夏,亦複清涼。”再下去是:“觀民心之因洋溢之感謝而戰栗,淚泉之因市長之熱心而奔迸,即足見其感人之深矣”雲,紳士找了警察,問過到教會,到衙門,到知事家裏的最近便的路,便順著貫穿市心的河道,走了下去。。途中還揭了一張貼在柱上的戲院的廣告,這是預備回了家慢慢的看的。接著是細看那走在木鋪的人行道上的很漂亮的女人,她後麵還跟著一個身穿軍裝,挾個小包的孩子。接著是睜大了眼睛,向四下裏看了一遍,以深通這裏的地勢,於是就跑回家,後麵跟著侍者,輕輕的扶定他,走上梯子,進了自己的房裏了。接著是喝茶,於是向桌子坐下,叫點蠟燭來,從衣袋裏摸出廣告來看,這時就總是看著他的右眼睛。廣告卻沒有什麼可看的。做的是珂者蒲的詩劇,波普略文先生扮羅拉,沙勃羅瓦小姐扮珂羅。別的都是些並不出名的角色。然而他還是看完了所有的姓名,一直到池座的價目,並且知道了這廣告是市立印刷局裏印出來的;接著他又把廣告翻過來,看背後可還有些什麼字。然而什麼也沒有,他擦擦眼睛,很小心的把廣告疊起,收在提箱裏,無論什麼,隻要一到手,他是一向總要收在這裏麵的。據我看來,白天是要以一盤冷牛肉,一杯檸檬汽水和一場沉睡收梢了,恰如我們這俄羅斯祖國的有些地方所常說的那樣,鼾聲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