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還有成捆成包的信件報刊。來信的人幾乎遍布全國,男女老少都有。信的內容五花八門,匪夷所思,我簡直成了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聖人、神人。我的一位老友在他的文中說:“季羨林有信必複。”這真讓我吃了苦頭,我不想讓老友“食言”,自己又寫不了那麼多信,隻有乞靈於我的一位多年的助手,還有我的學生,請他們代複,這樣才勉強過關。我曾向我的助手說,從今以後再不接受采訪,再不答應當什麼“主編”、“顧問”,再不寫字了。然而話聲還沒有落地,又來了。來了,再三斟酌,哪一個也拒絕不了,隻好自食其言,委曲求全。
這就是我產生矛盾心情的根源。我非常憶念“十年浩劫”中“不可接觸者”的生活,那時候除了有時被批鬥一下以外,實在很逍遙自在。走在路上,同誰也不打招呼,誰也不同我打招呼,誰也不會怪我,我也不怪任何人。我現在常常想到莊子的話:“大塊勞我以生,息我以死。”這是真正的見道之言。
我現在有時候真想到死。請大家千萬不要誤會,我絕不會自殺,不必對我嚴加戒備。人人都是怕死的,我對於死卻並不怎樣害怕。在1967年,我被“老佛爺”抄了家,頭頂上戴的帽子之多之大,令人一看就膽戰心驚。我一時想不開,製訂了自殺的計劃,口袋裏裝滿了安眠藥水和藥片。我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我隻能采用資產階級的自殺方式,絕不能采用封建主義的自殺方式,比如跳水、上吊、跳樓之類。我選擇好了自殺的地方,那地方是在圓明園蘆葦叢中,輕易不會被人發現的。大概等到秋後割蘆葦時我才能被發現,那時我的屍體恐怕已經腐爛得不像樣子了。想到這裏,我的心能不震動嗎?但是我死前的心情卻異常平靜,我把僅有的一點錢交給嬸母和德華,意思是讓她們苟延殘喘地活下去。然後我正想跳牆逃走時,雄赳赳的紅衛兵踹門進來,押解我到大飯廳去批鬥。批鬥不是好事,然而卻救了我一條命。提前批鬥的原因是想打我的威風,因為我對“老佛爺”手下那一批嘍囉態度“惡劣”。總之,我已到過死亡的邊緣上,離死亡的距離間不容發。我知道死前的感覺如何,我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因此,從那以後,我認為,死並不可怕,而我能活到今天,多活的這幾十年都是白撿的。多活一天,就是白撿一天。我還有一個教訓:對惡人或壞人,態度一定要“惡劣”。態度和藹會導致死亡,態度惡劣則能救命。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如果說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我比較勤奮。我一生沒有敢偷過懶。一直到今天,我每天仍然必須工作七八個小時。碰巧有一天我沒有讀書或寫作,我在夜間往往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痛責自己虛度一天。曹操有一首著名的詩:“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我對此詩是非常欣賞的。我的毛病是忘乎所以,忘記了自己的年齡。我的所作所為,是“老驥伏櫪,誌在萬裏”。我仿佛像英國人所說的teenager。我好像還不知道有多少年好活,腦筋裏還不知道有多少讀書計劃、有多少寫作計劃好做。一個老年人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一方麵可以說是好事,另一方麵則隻能說是壞事。這簡直近於頭腦發昏,頭腦一發昏,就敢於無所不為。前兩年,我從一米八高的窗台上跳下,就是一個好例子,朋友們都替我捏一把“後”汗,我自己也不禁後怕不已。
就這樣,我現在的心情是經常在矛盾中,一方麵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了,太累了,一方麵又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一方麵也常提到死,一方麵又覺得自己並不怕死,死亡離自己還頗遠。可是矛盾的結果,後者往往占了上風。
在中國“古代詩人”中,蘇東坡是我最喜歡者之一。記得十幾歲作詩謎時,我采用的就是《蘇東坡全集》。雖然不全懂,但糊裏糊塗地翻了一遍。最近一兩年來,又特愛蘇東坡的詞,我能夠背誦不少首。我獨愛其中一首《浣溪沙》。題目是“遊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原文是:
山下蘭芽短浸溪,鬆間沙路淨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
東坡問:“誰道人生無再少?”我答曰:“我道人生有再少。”我現在就有“再少”的感覺。這是我的現身說法。但是,我的“再少”在我的內心中似乎還是有條件的:吃飯為了活著,但是活著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工作。如果活著隻是為了吃飯,還不如不活為佳。值此新年來臨之際,我現在虔心祝願我們全國安定團結,國泰民安。我祝願全世界不再像現在這樣亂糟糟的,狼煙四起,五洲震蕩。祝福自己,虎年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