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希望在你們身上(2)(1 / 3)

那麼我那種快煞戲的想法是怎樣來的呢?記得在大學讀書時,讀過俞平伯先生的一篇散文:《重過西園碼頭》,時隔六十餘年,至今記憶猶新。其中有一句話:“從現在起我們要仔仔細細地過日子了。”這就說明,過去日子過得不仔細,甚至太馬虎。俞平伯先生這樣,別的人也是這樣,我當然也不例外。日子當前,總過得馬虎。時間一過,回憶又複甜蜜。宋詞中有一句話:“當時隻道是尋常。”真是千古名句,道出了人們的這種心情。我希望,現在能夠把當前的日子過得仔細一點,認為不尋常一點。特別是在走上了人生最後一段路程時,更應該這樣。因此,我的快煞戲的感覺,完全是積極的,沒有消極的東西,更與怕死沒有牽連。

在這樣的心情的指導下,我想得很多很多,我想到了很多的人。首先是想到了老朋友。清華時代的老朋友胡喬木,最近幾年曾幾次對我說,他想要看一看年輕時候的老朋友。他說:“見一麵少一麵了!”初聽時,我還覺得他過於感傷,後來逐漸品味出他這一句話的分量。可惜他前年就離開了我們,走了。去年我用實際行動響應了他的話,我邀請了六七位有五六十年友誼的老友聚了一次。大家都白發蒼蒼了,但都興致淋漓。我認為自己幹了一件好事。我哪裏會想到,參加聚會的吳組緗現已病臥醫院中。我聽了心中一陣顫動。今年元旦,我潛心默禱,祝他早日康複,參加我今年準備的聚會。沒有參加會的老友還有幾位,我都一一想到了,我在這裏也為他們的健康長壽禱祝。

我想到的不隻有老年朋友、年輕的朋友,包括我的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的學生,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我也都一一想到了。我最近頗接觸了一些青年學生,我認為他們是我的小友。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一群小友的感情越來越深,幾乎可以同我的年齡成正比。他們朝氣蓬勃,前程似錦。我發現他們是動腦筋的一代,他們思考著許許多多的問題。淳樸、直爽,處處感動著我。俗話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我們祖國的希望和前途就寄托在他們身上,全人類的希望和前途也寄托在他們身上。對待這一批青年,唯一正確的做法是理解和愛護,誘導與教育,同時還要向他們學習。這是就公而言。在私的方麵,我同這些生龍活虎般的青年們在一起,他們身上那一股朝氣,充盈洋溢,仿佛能衝刷掉我身上這一股暮氣,我頓時覺得自己年輕了若幹年。同青年們接觸真能延長我的壽命。古詩說:“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我一不服食,二不求神。青年學生就是我的藥石,就是我的神仙。我企圖延長壽命,並不是為了想多吃人間幾千頓飯。我現在吃的飯並不特別好吃,多吃若幹頓飯是毫無意義的。我現在計劃要做的學術工作還很多,好像一個人在日落西山的時分前麵還有頗長的路要走。我現在隻希望多活上幾年,再多走幾程路,在學術上再多做點工作,如此而已。

在家庭中,我這種快煞戲的感覺更加濃烈。原因也很簡單,必然是因為我認為這一出戲很有看頭,才不希望它立刻就煞住,因而才有這種濃烈的感覺。如果我認為這一出戲不值一看,它煞不煞與己無幹,淡然處之,這種感覺從何而來?過去幾年,我們家屢遭大故。老祖離開我們,走了。女兒也先我而去。這在我的感情上留下了永遠無法彌補的傷痕。盡管如此,我仍然有一個溫馨的家。我的老伴、兒子和外孫媳婦仍然在我的周圍。我們和睦相處,相親相敬。每一個人都是最可愛的人。除了人以外,家庭成員還有兩隻波斯貓,一隻頑皮,一隻溫順,也都是最可愛的貓。家庭的空氣怡然、盎然。可是,前不久,老伴突患腦溢血,住進醫院。在她沒病的時候,她已經不良於行,整天坐在床上。我們平常沒有多少話好說。可是我每天從大圖書館走回家來,好像總嫌路長,希望早一點到家。到了家裏,在破藤椅上一坐,兩隻波斯貓立即跳到我的懷裏,讓我摟它們睡覺。我也眯上眼睛,小憩一會兒。睜眼就看到從窗外流進來的陽光,在地毯上流成一條光帶,慢慢地移動,在百靜中,萬念俱息,怡然自得。此樂實不足為外人道也。然而老伴卻突然病倒了。在那些嚴重的日子裏,我在從大圖書館走回家來,我在下意識中,總嫌路太短,我希望它長,更長,讓我永遠走不到家。家裏缺少一個雖然坐在床上不說話卻散發著光與熱的人,我感到冷清,我感到寂寞,我不想進這個家門。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心裏就更加頻繁地出現那一句話:“這一出戲快煞戲了!”但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老伴雖然仍然住在醫院裏,病情已經有了好轉。我在盼望著,她能很快回到家來,家裏再有一個雖然不說話但卻能發光發熱的人,使我再能靜悄悄地享受沉靜之美,讓這一出早晚要煞戲的戲再繼續下去演上幾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