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世俗算法,從今天起,我已經達到八十三歲的高齡了,幾乎快到一個世紀了。我雖然不愛出遊,但也到過三十個國家,應該說是見多識廣。在國內將近半個世紀,經曆過峰回路轉,經曆過柳暗花明,快樂與苦難並列,順利與打擊雜陳。我腦袋裏的回憶太多了,過於多了。眼前的工作又是頭緒萬端,誰也說不清我究竟有多少名譽職稱,說是打破紀錄,也不見得是誇大,但是,在精神上和身體上的負擔太重了。我真有點承受不住了。盡管正如我上麵所說的,我一不悲觀,二不厭世,可是我真想休息了。古人說:“夫大塊勞我以生,息我以死。”德國偉大詩人歌德晚年有一首膾炙人口的詩,最後一句是“你也休息”,仿佛也表達了我的心情,我真想休息一下了。
心情是心情,活還是要活下去的。自己身後的道路越來越長,眼前的道路越來越短,因此前麵剩下的這短短的道路,彌加珍貴。我現在過日子是以天計,以小時計。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是可貴的。我希望真正能夠仔仔細細地過,認認真真地過,細細品味每一分鍾、每一秒鍾,我認為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尋常”。我希望千萬不要等到以後再感到“當時隻道是尋常”,空吃後悔藥,徒喚奈何。對待自己是這樣,對待別人,也是這樣。我希望盡上自己最大的努力,使我的老朋友、我的小朋友、我的年輕的學生,當然也有我的家人,都能得到愉快。我也絕不會忘掉自己的祖國,隻要我能為她做到的事情,不管多麼微末,我一定竭盡全力去做。隻有這樣,我心裏才能獲得寧靜,才能獲得安慰。“這一出戲就要煞戲了”,它願意什麼時候煞,就什麼時候煞吧。
現在正是嚴冬。室內春意融融,窗外萬裏冰封。正對著窗子的那一棵玉蘭花,現在枝幹光禿禿的一點生氣都沒有。但是枯枝上長出的骨朵兒卻象征著生命,蘊涵著希望。花朵正蜷縮在骨朵兒內心裏,春天一到,東風一吹,會立即綻開白玉似的花。池塘裏,眼前隻有殘留的枯葉在寒風中、在層冰上搖曳。但是,我也知道,隻等春天一到,堅冰立即化為粼粼的春水。現在蜷縮在黑泥中的葉子和花朵,在春天和夏天裏都會躥出水麵。在春天裏,“蓮葉何田田”。到了夏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那將是何等光華爛漫的景色啊。“既然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我現在一方麵腦筋裏仍然會不時閃過一個念頭:“這一出戲快煞戲了。”這絲毫也不含糊。但是,另一方麵我又覺得這一出戲的高潮還沒有到,恐怕在煞戲前的那一刹那才是真正的高潮,這一點也絕不含糊。
1994年1月1日
虎年抒懷
真沒有想到,一轉瞬間,自己竟已到了望九之年。前幾年,初進入耄耋之年時,對光陰之荏苒,時序之飄逸,還頗有點“逝者如斯夫”之感。到最近二三年來,對時間的流逝,神經似乎已經麻痹了,即使是到了新年或舊年,原來覺得舊年的最後一天和新年的第一天,其間宛若有極深的鴻溝,仿佛天不是一個顏色,地不是一個狀態,自己憬然醒悟:要從頭開始了,要重新“做人”了;現在則覺得雖然是“一元複始”,但“萬象”並沒有“更新”,今天同昨天完完全全一模一樣,自己除了長了一歲之外,沒有感到有絲毫變化。什麼“八十述懷”之類的文字,再也寫不出,因為實在無“懷”可“述”了。
但是,到了今天,時序正由大牛變成老虎,也許是由於老虎給我的印象特深,幾年來對時間淡漠的心情,一變而為對時間的關注,“天增歲月人增壽”,我又增了一年壽。我陡然覺得,這一年實在是非同小可,它告訴我,我明確無誤地是增加了一歲。李白詩“高堂明鏡悲白發”,我很少照鏡子,頭頂上的白色是我感覺到的,而不是我親眼看到的,白色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我的頭上。至於臉上的皺紋,則我連感覺都沒有,我想也不去想它。
不管我的感覺怎樣,反正我已經老了,這是一個絲毫也不容懷疑的事實。我已經老到了超過我的計劃,超過我的期望。我父親和母親都隻活了四十多歲,我原來的第一本賬是活到五十歲。據說人的壽限是遺傳的,我絕不會活得超過父母太多。然而,五六十年,倏爾而過。六十還甲子,那時剛從牛棚裏放出來,無暇考慮年齡。孔子的七十三,孟子的八十四,也如電光石火,一閃即逝。我已經忘記了原來的計劃,隻有預算,而沒有決算,這實是與法律手續不合。可是再一轉瞬,我已經變成了今天的我,已經是孑然一翁矣。按照洋辦法,明年應該慶米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