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希望在你們身上(2)(3 / 3)

我活過的八十七年是短是長呢?從人的壽命來說,是夠長的了。俗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已經過了古稀之年十七歲,難道還能不算長嗎?從另一個觀點上來看,它也夠長的。這個想法我從來沒有過,我也從來沒有見任何中外文人學士有過。是我“天才的火花”一閃,閃出來這一個“平凡的真理”。現在,世界文明古國的中國的曆史充其量不過說到了五千年,而我活的時間竟達到了五千年的五十分之一,你能說還不夠長嗎?遙想五千年前,人類可能從樹上下來已經有些時候了,早就發明了火,能夠使用工具,玩出了許多花樣,自稱為“萬物之靈”。可是,從今天看來,花樣畢竟有限,當時所謂“天上宮闕”,可能就是指的月亮,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可是今天人類已經登上了月球。原來籠罩在月宮上的一團神秘的迷霧,今天已經大白於天下了。人世滄桑,不可謂不大,而在這漫長的五千年中,我竟占了將近一百年,難道還能說不夠長嗎?

人類的兩隻眼睛長在臉上,不長在後腦勺上,隻能向前看,想要向後看,必須回頭轉身。但是,在我回憶時,我是能向後看的。我看到的是一條極其漫長的隱在雲霧中的道路,起點是山東的一個僻遠的小村莊。從那裏出發,我走到了濟南,走到了北京,又走到迢迢萬裏的德國和瑞士。這一條路始終跟在我的身後,或者毋寧說被我拖在身後。在國外待了十年多以後,我又拖著這一條路,或者說這一條路拖著我重又回到了我親愛的祖國。然後,在幾十年之內,我的雙足又踏遍了亞洲的、非洲的以及歐洲的許多國家,我行動的軌跡當然又變成了路。這一條路一寸也沒有斷過,它有時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有時又順順利利、痛痛快快,在現在的一瞬間,它就終止在我的腳下。但是,我知道,隻要我一抬腿,這一條路立即就會開始延伸,一直延伸到那一個長滿了野百合花的地方。什麼時候延伸到那裏,我不知道,但是看來還不會就到的。

近幾年來,我讀中外學術史和文學史,有一個還沒有聽說別人有過的習慣:我先不管這些燦如流星的學者和詩人們的學術造詣,什麼人民性、什麼藝術性、這性、那性,我都置之不理,我先看他們的生卒年月。結果我有了一個令人吃驚的發現:他們絕大多數活的年齡都不大,一般都是四十、五十、六十歲。那少數著名的夭折的詩人,比如中國的李長吉,英國的雪萊和濟慈等暫且不談。活過古稀之年的真的不多。我年輕時知道德國偉大詩人歌德活了八十三歲,印度偉大的詩人泰戈爾活了八十歲,英國的蕭伯納、俄羅斯的托爾斯泰都活到超過了八十歲,當時大為讚歎和羨慕。我連追趕他們、步他們後塵的念頭一點也沒有,幾乎認為那無疑是“天方夜譚”。然而,正如我在上麵說過的那樣,曾幾何時,驀然回頭,那一條極長極長的用我的雙腳踩成的路,竟把我拖到了眼前。我大吃一驚:我今天的年齡早已超過了他們。我從靈魂深處感到一陣震顫。

我現在的心情是一方麵覺得自己還年輕,在北大教授的年齡排名榜上,我離開狀元、榜眼還有一大截,我至多排在十五名以後。而且,我還說過到八寶山去的路上,我絕不“加塞”。然而,在另一方麵,我真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了,太累了。幾十年的老友不時有人會突然離開了人間,這種“後死者”的滋味是極難忍受的。而且意內和意外的工作以及不虞的榮譽紛至遝來。有時候一天接待六七起來訪者和采訪者。我好像成了醫院裏的主治大夫,吃飯的那一間大房子成了候診室,來訪的求診者呼名魚貫入診。我還成了照相的道具、“審問”采訪的對象,排班輪流同我照相。我最怕攝影者那一聲棒喝:“笑一笑!”同老友照相,我由衷地含笑。但對某一些素昧平生的人,我笑得起來嗎?這讓我想到電視劇《瞧這一家子》中那個假笑或苦笑的鏡頭,心中觳觫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