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希望在你們身上(1)(1 / 3)

新年述懷

記得自己小的時候,總嫌日子過得太慢,總盼著日頭和月亮飛得快一點,好盡快地過新年,吃點好東西,熱鬧一番。一轉瞬間,自己已屆古稀之年。現在總嫌日子過得太快,總恨沒有辦法把日頭和月亮拖住,不讓它們向前再走,新年對我一點誘惑力都沒有了。

但是,對於今年的新年,我還是充滿了熱切的希望的,希望好好地過它一過。

難道說我返老還童了嗎?可以說是的,也可以說不是。我年逾花甲也已過了十年,但是從無老的感覺。可是從今年年初起,也許是“古稀”這兩個字對我起了無形的作用,我覺得自己確實是漸漸地老起來了。

覺得自己老也不一定是壞事情。越覺得自己老,就越寄希望於青年;越寄希望於青年,就對青年越有感情。新陳代謝,自然規律。這一點我早已參透,對自己思想感情沒有一點影響,可以說是無動於衷。對青年的感情卻是真切實在的。

我自己一生幾乎都在北京大學工作。但在過去的三十幾年中,對青年不能說一點感情都沒有,但感情總不夠深切。原因大概就是自己還沒有老,就感覺不到青年之可貴與可愛。今天情況完全不同。我一看到青年,就會想到:世界是他們的,未來是他們的,將來的一切偉大光榮的擔子都會加到他們身上。他們渾身洋溢著青春活力,就像那東升的旭日、初綻的鮮花。想到這一些,連我自己仿佛也年輕了起來。

盡管人類有時候也做一些不聰明的事情,但是對於人類前途,我還是充滿了信心的:將來會勝於現在,青年總會勝於老年。人類的前途無限光輝燦爛。

就為了這一個緣故,我對今年的新年也充滿了殷切的期望。我在這裏向全校的青年同學、中老年教師職工祝賀新年。祝願我們在新的一年內共同進步,自強不息,使我們對著人類最高理想——大同之域更向前走上一步。

1981年12月18日

八十述懷

我從來沒有想到,我能活到八十歲;如今竟然活到了八十歲,然而又一點也沒有八十歲的感覺。豈非咄咄怪事!

我向無大誌,包括自己活的年齡在內。我的父母都沒有能活過五十,因此,我自己的原定計劃是活到五十。這樣已經超過了父母,很不錯了。不知怎麼一來,宛如一場春夢,我活到了五十歲。那時正值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我流年不利,頗挨了一陣子餓。但是,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我正在德國,我經受了而今難以想象的饑餓的考驗,以致失去了飽的感覺。我們那一點災害,同德國比起來,真如小巫見大巫。我從而順利地度過了那一場災難,而且我當時的精神麵貌是我一生最好的時期,一點苦也沒有感覺到,於不知不覺中衝破了我原定的年齡計劃,渡過了五十歲大關。

五十一過,又仿佛一場春夢似的,一下子就到了古稀之年,不容我反思,不容我踟躕。其間跨越了一個“十年浩劫”。我當然是在劫難逃,被送進牛棚。我現在不知道應當感謝哪一路神靈:佛祖、上帝、安拉,由於一個萬分偶然的機緣,我沒有走上絕路,活下來了。活下來了,我不但沒有感到特別高興,反而時有悔愧之感在咬我的心。活下來了,也許還是有點好處的。我一生寫作翻譯的高潮,恰恰出現在這個期間。原因並不神秘:我獲得了餘裕和時間。在浩劫期間,我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後來不打不罵了,我卻變成了“不可接觸者”。在很長時間內,我被分配淘大糞,看門房,守電話,發信件。沒有以前的會議,沒有以前的發言。沒有人敢來找我,很少人有勇氣同我談上幾句話。一兩年內,沒收到一封信。我服從任何人的調遣與指揮,隻敢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亂動。然而我的腦筋還在,我的思想還在,我的感情還在,我的理智還在。我不甘心成為行屍走肉,我必須幹點事情。二百多萬字的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就是在這時候譯完的。“雪夜閉門寫禁文”,自謂此樂不減羲皇上人。

又仿佛是一場縹緲的春夢,一下子就活到了今天,行年八十矣,是古人稱之為的耄耋之年了。倒退二三十年,我這個在壽命上胸無大誌的人,偶爾也想到耄耋之年的情況:手拄拐杖,白須飄胸,步履維艱,老態龍鍾。自謂這種事情與自己無關,所以想得不深也不多。哪裏知道,自己今天就到了這個年齡了。今天是新年元旦。從夜裏零時起,自己已是不折不扣的八十老翁了。然而這老景卻真如古人詩中所說的“青靄入看無”,我看不到什麼老景。看一看自己的身體,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看一看周圍的環境,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金色的朝陽從窗子裏流了進來,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樓前的白楊,確實粗了一點,但看上去也是平平常常,同過去一樣。時令正是冬天,葉子落盡了,但是我相信,它們正蜷縮在土裏,做著春天的夢。水塘裏的荷花隻剩下殘葉,“留得殘荷聽雨聲”,現在雨沒有了,上麵隻有白皚皚的殘雪。我相信,荷花們也蜷縮在淤泥中,做著春天的夢。總之,我還是我,依然故我;周圍的一切也依然是過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