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希望在你們身上(1)(2 / 3)

我是不是也在做著春天的夢呢?我想,是的。我現在也處在嚴寒中,我也夢著春天的到來。我相信英國詩人雪萊的兩句話:“既然冬天已經到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夢著樓前的白楊重新長出了濃密的綠葉,我夢著池塘裏的荷花重新冒出了淡綠的大葉子,我夢著春天又回到了大地上。

可是我萬萬沒想到,“八十”這個數字竟有這樣大的威力,一種神秘的威力。“自己已經八十歲了!”我吃驚地暗自思忖。它逼迫著我向前看一看,又回頭看一看。向前看,灰蒙蒙一團,路不清楚,但也不是很長。確實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不看也罷。

而回頭看呢,則在灰蒙蒙的一團中,清晰地看到了一條路,路極長,是我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這條路的頂端是在清平縣的官莊。我看到了一片灰黃的土房,中間閃著葦塘裏的水光,還有我大奶奶和母親的麵影。這條路延伸出去,我看到了泉城的大明湖。這條路又延伸出去,我看到了水木清華,接著又看到德國小城哥廷根斑斕的秋色,上麵飄動著我那母親似的女房東和祖父似的老教授的麵影。路陡然又從萬裏之外折回到神州大地,我看到了紅樓,看到了燕園的湖光塔影。令人泄氣而且大煞風景的是,我竟又看到了牛棚的牢頭禁子那一副牛頭馬麵似的獰惡的麵孔。再看下去,路就縮住了,一直縮到我的腳下。

在這一條十分漫長的路上,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路旁有深山大澤,也有平坡宜人;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風;有山重水複,也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絕處逢生。路太長了,時間太長了,影子太多了,回憶太重了。我真正感覺到,我負擔不了,也忍受不了,我想擺脫掉這一切,還我一個自由自在身。

回頭看既然這樣沉重,能不能向前看呢?我上麵已經說到,向前看,路不是很長,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我現在正像魯迅的散文詩《過客》中的那一個過客。他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走來的,終於走到了老翁和小女孩的土屋前麵,討了點水喝。老翁看他已經疲憊不堪,勸他休息一下。他說:“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麵前。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裏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況且還有聲音在前麵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那邊,西邊是什麼地方呢?老人說:“前麵,是墳。”小女孩說:“不,不,不的。那裏有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我理解這個過客的心情,我自己也是一個過客。但是卻從來沒有什麼聲音催著我走,而是同世界上任何人一樣,我是非走不行的,不用催促,也是非走不行的。走到什麼地方去呢?走到西邊的墳那裏,這是一切人的歸宿。我記得屠格涅夫的一首散文詩裏也講了這個意思。我並不怕墳,隻是在走了這麼長的路以後,我真想停下來休息片刻。然而我不能,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反正是非走不行。聊以自慰的是,我同那個老翁還不一樣,有的地方頗像那個小女孩,我既看到了墳,也看到野百合和野薔薇。

我麵前還有多少路呢?我說不出,也沒有仔細想過。馮友蘭先生說:“何止於米?相期以茶。”“米”是八十八歲,“茶”是一百零八歲。我沒有這樣的雄心壯誌,我是“相期以米”。這算不算是立大誌呢?我是沒有大誌的人,我覺得這已經算是大誌了。

我從前對窮通壽夭也是頗有一些想法的。“十年浩劫”以後,我成了陶淵明的誌同道合者。他的一首詩,我很欣賞:

縱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