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不時想到,自己活得太長了,快到一個世紀了。九十年前,山東臨清縣一個既窮又小的官莊出生了一個野小子,竟走出了官莊,走出了臨清,走到了濟南,走到了北京,走到了德國,後來又走遍了幾個大洲,幾十個國家。如果把我的足跡畫成一條長線的話,這條長線能繞地球幾周。我看過埃及的金字塔,看過兩河流域的古文化遺址,看過印度的泰姬陵,看過非洲的撒哈拉大沙漠,以及國內外的許多名山大川。我曾住過總統府之類的豪華賓館,會見過許多總統、總理一級的人物,在流俗人的眼中,真可謂極風光之能事了。然而,我走過的漫長的道路並不總是鋪著玫瑰花的,有時也荊棘叢生。我經過山重水複,也經過柳暗花明;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我曾到閻王爺那裏去報到,沒有被接納。終於曲曲折折,顛顛簸簸,坎坎坷坷,磕磕碰碰,走到了今天。現在就坐在燕園朗潤園中一個玻璃窗下,寫著《九十述懷》。窗外已是寒冬。荷塘裏在夏天接天映日的荷花,隻剩下幹枯的殘葉在寒風中搖曳。玉蘭花也隻留下光禿禿的枝幹在那裏苦撐。但是,我知道,我仿佛看到荷花蜷曲在冰下淤泥裏做著春天的夢,玉蘭花則在枝頭夢著“春意鬧”。它們都在活著,隻是暫時地休息,養精蓄銳,好在明年新世紀、新千年中開出更多更豔麗的花朵。
我自己當然也在活著。可是我活得太久了,活得太累了。歌德暮年在一首著名的小詩中想到休息。我也真想休息一下了。但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就像魯迅筆下的那一位“過客”那樣,我的任務就是向前走,向前走。前方是什麼地方呢?老翁看到的是墳墓,小女孩看到的是野百合花。我寫《八十述懷》時,看到的是野百合花多於墳墓,今天則倒了一個個兒,墳墓多而野百合花少了。不管怎樣,反正我是非走上前去不行的,不管是墳墓,還是野百合花,都不能阻擋我的步伐。馮友蘭先生的“何止於米”,我已經越過了“米”的階段。下一步就是“相期以茶”了。我覺得,我目前的選擇隻有眼前這一條路,這一條路並不遙遠。等到我十年後再寫《百歲述懷》的時候,那就離“茶”不遠了。
2000年12月20日
九三述懷
前幾天,在醫院裏過了一個生日,心裏頗為高興;但猛然一驚:自己又增加了一歲,現在是九十三歲了。
在五十多年前,當我處在四十歲階段的時候,九十三這個數字好像是一個天文數字,可望而不可即。我當時的想法是:我大概隻能活到四五十歲。因為我的父母都沒有超過這個年齡,由於x基因或y基因的緣故,我絕不能超過這個界限的。
然而人生真如電光石火,一轉瞬間已經到了九十三歲。隻有在醫院裏輸液的時候感到時間過得特別慢以外,其餘的時間則讓我感到快得無法追蹤。
近兩年來,運交華蓋,疾病纏身,多半是住在醫院中。醫院裏的生活,簡單而又煩瑣。我是因一種病到醫院裏來的,入院以後,又患上了其他的病。在我入院前後所患的幾種病中,最讓人討厭的是天皰瘡。手上起皰出水,連指甲蓋下麵都充滿了水,是一種頗為危險的病。從手上向臂上發展,發展到一定的程度,就有性命危險。來到301醫院,經李恒進大夫診治,藥到病除,真正是妙手回春。後來又患上了幾種別的病。有一種是前者的發展,改變了地方,改變了形式,長在了右腳上,黑黢黢髒兮兮的一團,大概有一斤多重。我自己看了都惡心。有時候簡直想把右腳砍掉,看你這些醜類到何處去藏身!幸虧老院長牟善初的秘書周大夫不知從哪裏弄到了一種平常的藥膏,抹上,立竿見影,髒東西除掉了。為了對付這一堆髒東西,301醫院曾組織過三次專家會診,可見院領導對此事之重視。
你想到了死沒有?想到過的,而且不止一次。不這樣也是不可能的。人類是生物的一種。凡是生物,莫不好生而惡死,包括植物在內,一概如此。人們常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江淹《恨賦》中說:“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我基本上也不能脫這個俗。但是,我有我的特殊經曆,因此,我有我的生死觀。我在“十年浩劫”中,實際上已經死過一次。在《牛棚雜憶》中對此事有詳細的敘述。我在這裏不再重複。現在回憶起來,讓我吃驚的是,臨死前心情竟是那樣平靜,那樣和諧。什麼“飲恨”,什麼“吞聲”,根本不沾邊兒。有了這樣的獨特的經曆,即使再想到死,一點恐懼之感也沒有了。
總體來說,我的人生觀是順其自然,有點接近道家。我生平信奉陶淵明的四句詩:“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在這裏一個關鍵的字是“應”。誰來決定“應”、“不應”呢?一個人自己,除了自殺以外,是無權決定的。因此,我覺得,對個人的生死大事不必過分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