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想做的事要麼趁早,要麼想都別想

我的上司,王姐,三十多歲,依然單身,性格很好,待人接物格外溫柔,心裏住著公主,也過得像個公主,愜意悠閑,事業了得。雖說現今社會開放了開化了,獨身主義盛行,在大的城市,比如北京、上海,獨身甚至可以成為驕傲的資本。

隻是,在早婚盛行、牛羊遍地的西北小縣城,王姐的獨身就顯得有點尷尬,與主流格格不入。好在王姐經濟實力夠強大,身處好的社會位置,有房子,有車子,年收入二十萬有餘。旁的人對她多少有點依賴,不好指手畫腳。據我所知,還沒有誰自以為是,去跟她把酒言歡地講什麼狗屁人生大道理。

單位的人都很喜歡王姐,但對於她的生活,一個個隻字不問。王姐也不主動提及,沒事了組織大家吃吃飯、唱唱歌,喝幾杯促進感情的小酒,認真地聽一聽大家的故事,該笑的時候哈哈哈,該傷感的時候紅一下眼睛。不過分,也不牽強,總之,浮光掠影,點到為止。

我同王姐的關係不深不淺,偶有業務瓜葛,互動並不頻繁,聽大家私下裏討論她的感情生活,也一笑了之,不隨波逐流亂做評價。另一方麵,我對王姐十分尊重,經常在心裏給她手動點讚。於我而言,王姐是非常優秀的女人,工作也好,生活也罷,她的態度積極向上,每一天都充滿活力,收入雖高,卻從不炫耀。她低調、含蓄、內斂,氣定神閑,又在舉手投足間雲淡風輕。

前段時間出差,隻有王姐跟我。兩個人躺在床上,正不知說些什麼來打發無聊,忽聽窗外夜來風雨,其聲蕩漾,沁人心脾。我不由自主地深呼吸,感歎道:“泥土的味道真好。”王姐也坐了起來,隨我看向窗外。就是在那樣多風多雨之夜,王姐斷斷續續地講了她的故事。

十五年前,王姐大學畢業,二十歲出頭,一腔熱血,誌願加入小城的支教隊伍,被派去了距離縣城很遠的一個小鎮。每逢周末,王姐便跋山涉水地回城,見些朋友,逛一下街,再陪陪父母,周末下午,再折返小鎮。如此顛簸,她亦怡然自得。

參加工作那一年年末,好姐妹結婚,王姐被定為伴娘。當時的王姐,嬌小可人,隨隨便便紮一個馬尾在腦後,又清爽,又大方。男方的伴郎,就叫他Y 先生吧。伴郎Y 先生對王姐有點一見鍾情的意思,婚禮之後,便纏著王姐的好姐妹要電話號碼。那個好姐妹經不住威逼利誘,索性做一回紅娘,選了個好天氣的周末,把王姐喊了出來,跟Y 先生一起,大家吃了個飯。

王姐當時年紀小,並不解風情,對王先生的熱忱,她不搭不理,十分不以為意,整頓飯就自己捧著茶杯,喝完一杯又一杯。幾個人吃吃喝喝,到了天色漸黑。好姐妹家近,自己回去,也順便把王姐安頓給了Y 先生。

彼時,Y 先生還是一個小小的基層公務員,隻有一輛半新半舊的摩托車。王姐不習慣坐,兀自往前走。Y 先生也不強迫,推著沉重的摩托車跟在一側。兩個人也不說什麼話,沿著道路一步一步地走。王姐的家在幽深的小巷子裏,天黑,摩托車不好進去。Y 先生看王姐拐進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巷子,立馬喊住她,哼哧哼哧地把摩托車轉了個彎,讓車頭對準王姐,啪一下打開車燈。車燈照亮了王姐,也照亮了王姐身後的小路。黑暗中傳來Y 先生的聲音:“你慢慢走,別著急,一會兒到了家,你關門聲大一些,我就知道了。”王姐不說什麼,卻心頭一熱,覺得這人還不錯。

故事發展得很順利,Y 先生果然如王姐所預想的那樣,體貼入微,憨厚真誠,大度殷勤。最重要的是,她能感覺到,Y先生愛著她。每到周末,Y 先生總要騎摩托車幾十公裏去王姐支教的小鎮接她,周日又送一趟,幾年如一日,從不耽擱。遇見下雨、下雪天,Y 先生便和王姐一起坐大巴。總之,Y 先生從不讓王姐孤單。

王姐和Y 先生這一相戀便是四年之久。四年不長也不短,卻足夠磨損一個人的光和熱。由於Y 先生比王姐年長七歲,所以,在這段感情中,王姐始終處於被動接受的一方。她也不說要,也不說不要。Y先生做的一切她能接受,卻表不出什麼態度;Y 先生沒做的那一部分,她也沒有任何意見。在這之前,她沒愛過,不懂撒嬌,隻是固執又任性。在Y 先生麵前,尤其任性。

對於Y 先生給的那些寵愛,王姐總是享受得理所應當。無論什麼時候,當著誰的麵,王姐隨時發脾氣,並不考慮Y 先生的感受。Y 先生也不發作,更不去指責王姐,但是他會累。於是,兩個人誰也不去敞開心扉,誰也不舍得跟對方溝通,一個做,一個看,在愛情這條路上,終於南轅北轍,並且相去甚遠。

無聲無息地,就分了手。

王姐其實有些鬱悶,卻並不追問。Y 先生以為這樣不了了之了,王姐總會追問一兩句,他等了三年,結果連王姐的一個電話也沒收到。他覺得尷尬,便匆匆地與別人結婚了。

收到Y 先生的婚訊,已是一年之後。王姐心下一驚,想著:為什麼說好的一輩子,這個人卻不遵守?當天夜裏,王姐第一次失眠,咬住被角,不使自己哭出聲響。第二天,她站在鏡子前,看到了臉上突然降臨的疲憊和蒼老。

從此之後,王姐便沒了戀愛的心思,無時無刻不活在Y 先生曾給她創造的那段回憶中。為了能讓Y 先生看見自己的成長、成熟,王姐回到城裏,參加各種考試、學習,以更強勢的方式重新進了個單位。這個單位並不算十分好,隻是同Y 先生所在部門有頻繁的業務往來。

兩個人時常見麵,也不怎麼說話,不痛不癢,又是許多年。有一回許多人一起吃飯,王姐和Y 先生都在,Y 先生喝了許多酒,坐在王姐跟前,突然轉頭看著她,說:“我要是有耐心等你長大,多好。”王姐強忍著眼淚,笑了一下,不知怎麼回答。王先生又說:“從前,我總擔心你不吃飯,八十來斤還跋山涉水的;現在,我每次見你,都想叮囑你一句‘不要吃太多’。”說完自己先笑,王姐一愣,也跟著笑。

十五年光陰,彼時彼刻像笑聲一樣,在周圍的空氣中起起伏伏。之後,王姐便辭了那份工作,徹徹底底走出了Y 先生的圈子。

窗外風雨正當時,王姐的聲音戛然而止。我不知說什麼,與她相對無言。還是王姐先開口:“都過去啦,我一個人也挺好。隻是,十幾年了,再沒有遇到比他更好的人,遇到了也無法投入。”

王姐看向窗外,風雨聲小了一點,窗外的城市,燈火輝煌,撩人心魄。

那天晚上,王姐在朋友圈發狀態:按時成熟,不要讓別人等你長大。

少先隊員是不能輕易掉眼淚的

在每個人成長的階段,都會因為一段經曆,而讓我們迅速地蛻變,可能是搬家,可能是升學,可能是親人的離去,也可能是初戀,總之在這之後,我們成長了,開始學會麵對現實,不再活在內心的童話世界裏,逐漸邁入了青少年向成年人過渡的階段。當然,眾所周知,在成為成年人之前,我們還會用別扭的青春期表示抗議,雖然苦楚,但我們覺得很幸福。

十一歲那年,我爸剛混上自行車騎。

他當時是縣委辦機關報的實習記者,是新聞部年紀最輕的。那年頭貨物緊俏,天天有大把的人在鍾樓大廈排隊待購,營業員都是擇人售賣,像我爸這種在公家單位任職上班的,每次都能在一群牛鬼蛇神中輕易搶購到新潮的商品。當時隔壁的鄰居,下班沒事了就來找我爸插科打諢、胡嘮家常,無非是想托著給捎點東西。當時的父親無疑是輝煌的,他身後的單位是在髒亂差的胡同口突兀聳立的獨門小樓,四周桐樹橫生,亂中取靜,是當時最時髦的建築物。

除了工作場地特殊,報社的待遇也是比當時就職人數最多的崗位——廠工高出不止一截。實習期滿後,我爸買了他人生的第一輛自行車,對於一個剛剛解決溫飽的家庭,能買上自行車無疑是一件大事。那晚我爸高興地吹著口哨,把全家人聚集在一起,晚飯前特意為這“第一次”發表了心得體會。飯後,我爸執意載著我出去兜風,路上他一邊唱著《沙家浜》選段,一邊炫耀他彪猛的車技,兩側飛馳而過的汽車都頗具眼力見兒地為他讓路。

當時還有一件好事是學校要組織一年一度的春季運動會,放兩天假。

那時候少先隊員們一律要著白襯衫、藍褲子,穿球鞋出席,胸前飄揚著紅領巾,別提多威風了。我家隔壁賣大頭菜的劉嬸的兒子就是少先隊中的一員,每到運動會前一晚,他都要梳著大背頭穿戴整齊地來我家嘚瑟一番,唯恐別人不知道。對此我的損友豪子頗有微詞,用他的話說就是:“拿當少先隊員這件事炫耀,說明他沒別的金剛鑽……”

豪子大高個兒、小眼睛,忒雞賊,黝黑的皮膚和煤窯工沒啥兩樣。我之所以和豪子成為損友,是因為當時一部熱映的日本動畫《足球小子》。那時候最高興的事就是放學後可以跑到學校旁的空地上,操練男主角大空翼的招式,諸如什麼倒掛金鉤、裏鮑爾回旋、展翅射門。隨著劇集的播放,裏麵出現了越發高難度的絕招,記得放假當晚電視機裏出現了兩個耍雜技的小子,每次看他們進球的動作,都仿佛在看街頭雜耍似的。具體動作是一個人先躺地上把另一個頂起來,另一個被頂起來後再來個倒掛金鉤。

當時豪子被這一動作驚得是外焦裏嫩,到處找人“交流學習”。第一個找的人是我,由於我小時候樂感很強,當時班裏的女生跳皮筋都喊我去給她們唱口訣,自然沒空去陪豪子扯淡。不過這世界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棒槌,沒過幾小時他就在隔壁班找到個搭檔陪他一起表演這個動作。

這個搭檔是隔壁班的英語課代表,因為姓氏奇怪,又是老師的跟屁蟲,還時常做些向老師打小報告、記錄違反課堂紀律的同學等“損害公共利益”的事情,所以大家都叫他“漢奸隊長”。

隊長是從農村轉來的,家裏在天橋邊租了個小房子勉強度日,他的父親在藥廠看大門,媽媽小兒麻痹癱瘓在床,隻能偶爾做些織毛衣之類的零活貼補家用。隊長為人敦厚老實,開朗隨性,生得細皮嫩肉的,眉眼間還有點像當時大紅大紫的歌星費翔。

記得豪子和隊長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練習,場景十分熱鬧,因為正趕上運動會結束時間,當時的觀眾就來了兩個班五六十號人。當然,來捧場的都各懷鬼胎:我們班的人是來看豪子怎麼摔個狗啃屎的,他們班則是來看隊長怎麼摔個狗啃屎的。豪子好麵子,為了不在觀眾麵前掉價,他毅然決然地扮演在地上頂的那個人。整個練習動作持續了一分鍾有餘,有五十秒鍾是隊長用來熱身的,還有十餘秒是隊長用來表演狗啃屎的。

欣賞完隊長狗啃屎的全過程,他們班的人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我們班的人雖有稍許遺憾,但還是回家了。現場隻剩下了豪子、隊長。

他們表演時,我一邊在女生這邊唱口訣,一邊頻頻回頭觀察現況:“ 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見人群散開,我頭也不回地跑過去,任班花的呼喚聲在耳畔回蕩。剛跑過去我就發現隊長有點不對勁,因為他已經躺在地上維持狗啃屎的動作很久了,我走近一看,發現他躺在地上不住地抽搐,腦袋後麵是一攤小麵積的血。當時我和豪子嚇得魂飛魄散,類似的場景隻在電視機裏見過。豪子已經被嚇得癱軟在地,站都站不起來,還好我記得生活老師講過的120 這個號碼。於是我麵目猙獰,發瘋似的找電話亭,老板說:“一毛錢一分鍾。”

我說:“我是打120,救人啊!”

老板說:“你救不救人我不管,反正一毛錢一分鍾。”

當時身無分文的我隻好又去找公共電話亭,因為手不聽使喚地哆嗦,三個號碼愣是讓我打了兩分鍾。打完電話後我跑到“案發現場”,蹲在豪子身邊說:“隊長會沒事的,他家裏那麼困難,老天爺肯定不會為難他的。”事與願違,打完電話半小時後救護車才趕來,隨後豪子被門衛帶到傳達室等警察,三十幾分鍾後就得到了消息:隊長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就已經身亡。

當天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隊長的爸爸,那個滿頭花白,走路踉蹌,看起來十分凶狠,卻淚流滿麵的中年男人。

豪子的音調帶著哭腔:“叔叔對不起……我對不起你,我真不是故意的……”

“你這個棒槌,人已經沒了,哭個屁啊,一個小孩叨逼叨,叨逼叨,煩不煩。”中年男人的語氣並沒有指責,言語間甚至還有一點安慰的意思。但每說一個字,這個男人的聲音都要嘶啞一些,當這句話說完,他直接抓著傳達室的門身子癱了下去。

聽說後來在警局,隊長爸爸為了撇清豪子和這件案子的關係,交了一筆數目不少的擔保金。

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豪子和隊長的爸爸,直到三年前的一個星期日,正要去郵局取稿費的我經過郵局小巷時,又看見了這個一臉風霜的老大爺。他坐在馬路牙子上,頭發已經全白了,很邋遢,臉上生著密集的老人斑,仿佛碾碎的芝麻,看起來至少有六十來歲。手裏搖著鍋爐,攤位上擺著大米和小米兩種樣式的爆米花,這種食品在市井中十分受小孩子的追捧。

“大爺,多少錢一袋啊?”我湊上去問。

“一塊錢一袋,一塊五兩袋。”隊長的爸爸說話的時候渾濁的雙眼看都不看我一眼。

“這一共……十三袋,我都要了。”我遞給隊長的爸爸二十塊錢,沒等找錢就捧著爆米花跑了,是的,我害怕望見隊長爸爸那絕望的眼神。警察當時問我情況的時候,我並沒有實話說自己打120 的時候打了兩分鍾。可能就是因為這兩分鍾,錯過了隊長最佳的救治時間。

記得那會兒我貪玩的本性還是沒有收斂。

大概是冬天的時候,我爸媽帶我回老家,“衣錦還鄉”,路過一家親戚就要進去送禮敘舊。我在屋裏悶得慌,就偷跑出去玩,順帶還拐走了三姑的女兒、大舅的兒子等一眾蘿莉、正太。離親戚家大概六七十米的距離,堆著一些建築隊的水泥石條,每個約莫有兩三百斤重,這倒沒什麼大驚小怪的,獨特的是它有個尺寸不大的洞!

“洞”這一獨特的形態似乎對熊孩子這一群體有著天生的吸引力,不出你們所料,我帶著阿姆斯特朗探索月球的勇氣鑽了進去,周圍的小屁孩用瞅白癡的眼神瞅我,我不理他們,繼續我偉大而神秘的探險。剛鑽進去沒多久,外麵來了一輛吊車運石條,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頭上的石條轟然倒塌,周遭響起的聲音我至今記憶尤深。最神奇的是,我居然大難不死。後來上了物理課我

才知道,當時我頂上有一根長石條,所以就起了個杠杆的作用,因而重壓之下反倒在另一邊開了一個洞。阿基米德果然是偉大的。

等我再爬出來的時候,肇事司機早已不見蹤影,那群小屁孩見我爬出來哭得更歡了,估摸著是把我當成了鬼。雙腳站在堅實的大地上,我倏忽對阿姆斯特朗重返地球時的感覺感同身受。沒等我感受完,一絲微痛自頭頂而來,一道液體劃過臉龐。遠處的父母應聲跑來,當看到我滿臉是血地站在人群中時,我爸二話不說,抱起我就往最近的醫院趕。路上我爸看我的眼神,和我當初看癱軟在地的豪子時一模一樣。

後來在醫院縫了五針,又觀察了幾天,我終於康複出院,不過留了後遺症——至今我的頭上還有一小塊地方,寸草不生。

慢慢地,我長大了,身體裏淘氣的細胞越發減少。還記得第二年的六一兒童節,我以優異的成績、良好的課堂紀律表現得到了“少先隊員”的光榮稱謂。我和班上的幾個同學站在主席台上,跟著校長一起宣誓:“我們是少年先鋒隊隊員,我在隊旗下宣誓,我決心遵照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好好勞動,準備著,為共產主義事業,貢獻一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