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想,大學確實是我最尷尬的一段經曆。高中時候,我英語奇好,奧賽拿獎,可大學裏第一次考試,最拿手的這門課我隻得了六十多分,班級倒數。當時查成績,我媽站跟前,她看了一眼,恨鐵不成鋼地顫抖著問我:“是不是沒好好學習呀?”這之後我更加緊張,緊張到自暴自棄,逃避一切。逃課、曠課,就算身在教室也基本埋頭苦睡,昏昏然不知日月晨昏。

總之,整個大學上得很不成功,一無是處,跟我媽形容的我爸的前半生一樣。畢業的時候,我作為學科類學生,也沒乖乖地考個學校為人師長,倒是瞎折騰,把簡曆寫得花裏胡哨,投給西安的知名傳媒單位。投出去的簡曆,大多數石沉大海。最後萬不得已,我跟著出版社的老師寫書,說得好聽點是寫,說得難聽點那叫“拚湊”,拚拚湊湊,字數第一。工資待遇不高,一千來塊,隻夠租個遠離城市的城中村,日子過得前無理想,後沒退路。一個人,從城市的大西郊到城市的大南郊,披星戴月,用現在時髦點的話修飾:像狗一樣奔跑。

我也敬自己是條漢子,百毒不侵,所有這些不如意,都沒跟我媽提過。怕她傷感,怕她操心,隻強調“底薪是一千多,加上績效會有兩三千”“老師說了,寫得好的話會很快漲工資的”“幹滿一年底薪加一百,兩年加兩百”,說得好像會地久天長一樣。其實那份工作,我並沒有做太久。因為自己當時年輕氣盛隻顧著矯情和強烈的表達,而十分缺乏紮實的文字功底和基本的寫作寬度,所以,能力有限,老師也著急,沒辦法,我實難勝任,自動離職了事。與以往一樣,我報喜不報憂,離職一事,守口如瓶,沒跟我媽提。

要說這段又痛又癢的經曆,對於當時不諳世事的我來說,並不壞,它就像一道閃電,嘩,擊碎了不凡的王子;嘩,喚醒了平常的小子。平常的小子,一顆心跳得撲騰撲騰的,開始接受平凡的自己。

再往後,隨著自己的沉澱和積累,一切都慢慢好了起來。新工作,新生活,新住所。我終於能有資格站在十九層的高樓上欣賞城市的夜晚,終於不必在城中村幾平方米的房子裏聽市井晨昏,終於可以給我媽打個電話,趾高氣揚地說:“嗯,暖氣不熱,我去找找物業。”“家裏網費交了嗎?我給你兩千。”“家裏熱嗎?我買個小空調吧。”

我媽慢慢安心下來,但是又像天底下所有的媽一樣“貪得無厭”地希望子女能更好,更上千層樓,開始指導我:“在西安找個對象,比自己小的最好,誰誰誰都結婚了。”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當在西安的美好生活逐漸實現以後,我卻嘩啦搖身一變,把自己變作人家的丈夫,還私自辭了工作去對方的城市打拚,兩個人同租了一間條件好一點的房子。而這個人所在的城市,和西安、和我家,有著一千多裏的路程,開車得七個小時,坐火車十二個小時。結婚的時候,我媽沒說什麼,但是她的惆悵噴薄欲出。

龍應台有句話傳播得很廣泛:所謂父女母子一場,隻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訴你,不用追。

而我,從入了大學以後,一直都背對著我媽,無論境遇如何,是好是壞,堅持用僵硬的背影告訴她:我很好,你不用追。可是她不聽,她的一顆心,始終懸在那裏。

大家都在瀟灑地說“從來處來,向去處去”,而我,非常想要“回到來處”。我呢,我就是特別想在人生的長路上,緩緩地轉個身,向著我媽的方向,走一點算一點,讓她不要追得太累。一輩子很短,迎著愛走。

我想如我媽說的那樣,賺些錢,等到自己中年了就輾轉回去西安,貸款買個小點的房子,最好附近有小公園,有點水,小區周邊各種設施齊全。然後,接我媽和我爸過來,陪他們逛逛超市,走走親戚,散散步,去那所我耿耿於懷的大學裏坐一坐,說一說匆匆那些年自己的失敗以及失敗的原因。放慢腳步生活一段時間,彌補一下大學以來自己帶給她的所有有驚無喜。

陝北民歌《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藍》裏有句歌詞:羊啦肚子手啦巾喲三道道格藍,咱們見格麵麵容易哎呀拉話話的難。而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正好相反——咱們拉格話話容易哎呀見麵麵的難。難怪我媽哭。

我結婚以後也常回老家,一年三四回四五回,待幾天就走,不長不短。每次走的時候,我媽都會哭,眼睛紅紅的,哽咽著,忙忙碌碌地幫我收拾,什麼都想塞進車裏,又什麼都塞不進去,是那種做母親的特有的一種愛莫能助。她焦急地搓著雙手,在屋子裏來來回回地走,卻找不到一樣兒子需要的物件來。她看著兒子,像看著一位旅客一樣,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後來我老婆生孩子,我媽伺候完月子,臨走又是一場哭。送她上了火車,打電話,她還是哭腔沙啞,我安慰她:“過不了多久又再見了啊。”她說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可是她不聽那些道理,隻剩下哭。哭得我越發傷感,不停地捫心自問:人這一生,到底最應該陪伴在誰的身邊?

我媽真的是,見我一次,哭一回。哭得我怒不知所怒又肝腸寸斷。大家都說她:“日子好好的,為什麼要哭?”她一邊哽咽一邊點頭:“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可她還是不停止地哭,哭得再沒有誰去安慰她。人都一樣,越被安慰,越是傷心,不如不安慰的好,讓難過悄悄地走。

有一回,我媽來看我,背著個不大的包,包裏裝滿了蔥、薑、蒜,還有各種調料、紗布。我一直不知道她要做什麼,直到臨走的幾天,我看見她坐在陽台的藤椅上,曬著太陽,一手捏針,密密地縫紗布,一塊塊紗布在她手裏變成一隻隻小小的口袋。她撐開口袋,把各種調料一點點裝進去,裝好一包了縫起來,再裝另一包。而她身邊的桌子上,已經放了許多圓滾滾的小包。

我問她:“做那些幹什麼?”我媽連頭都沒抬,一邊縫一邊說:“你總買調料燉肉,我給你縫好,以後燉一次肉放一包,不用再買了,悠著點花錢,攢著些,在西安買個房子,離我近。”

八月份的一個早晨,爸爸打來電話,支支吾吾的,猶豫了很長時間才開口,說媽媽昨晚突發腦溢血,正在中心醫院搶救。他守了一夜沒睡,病情不容樂觀。我發瘋似的趕到千裏之外,媽媽剛挨過了危險期,還沒醒過來,我悄聲叫了聲媽,所有的人都看到我媽的睫毛顫了顫。

這個星球上站得最高的靈魂

他們來了,又走了,什麼痕跡都沒留下。他們原是從古至今代代延續的一環,這個環,到今天就斷了。他們不在了,我的故鄉也就真正沒有了,我將真正成為流浪在城市裏的孤兒。據說,一個人失明的時間長了,就會忘記他所見過的一切。

這是我聽來的一個真實故事,發生在黃土高原的最北端——“煤都”神木,是當年一個領導用嘲弄的口吻當笑話來講的。本來我已經忘記,昨天在書架偶然翻到老人家的書,看那兢兢業業的字字句句,長線短譜,情不自禁地想起來了。

老漢姓牛,名字就不說了,是一位民間音樂從事者,用村裏人的話說:“沒甚做上的,亂求來了。”他一生不羈,追逐夢想,辛苦勞碌。今年有六十好幾了,生得瘦瘦小小,一張臉上千溝萬壑,逢人便堆滿虔誠的笑容。

說來,我隻見過他一回。那一次,老人家身穿黑色衣褲,十分陳舊,落滿了灰塵。上衣口袋別一支鋼筆,背微微弓著,拎一個破爛的公文包,裝著自己的音樂書稿,那珍惜的模樣像裝著誰的魂魄一般。他對誰都點頭哈腰,笑容滿麵,特別有禮貌,像每一位去政府部門辦事的老一輩平民百姓一樣。那姿態,你可想而知。

牛老漢說起來還是這座縣城的第一位大學生。

早在1964 年,他正值青春,是揮舞夢想的年歲,讀了一肚子的書,勤奮又驕傲。功夫不負有心人,他考取了北京的一個音樂學院,具體是不是中央音樂學院就不得而知了,總之還算有名氣,數一數二的,在當年的小縣城算得上轟動一時,十裏八鄉無人不知,誰見了都要讚歎:那誰誰家的好小夥子,哎呀呀,一飛衝天啦!嘖嘖嘖!這讓牛老漢和他的家人都興奮了一陣子。他愛音樂愛得要瘋,得償所願,那份快樂難以言喻。

但是,有些時候,人命天定。天不讓你好過,你哭爹喊娘也還那樣。天讓你當一輩子農民,陰錯陽差,你就成不了教授、學者、工人。

因為出身、成分等客觀條件,牛老漢不幸被大學拒之門外,理由是:“你出身不好,不愛國,不愛人民,不團結,你們家上一輩人搗亂,你還會搗亂的,去去去,我們不要你,政審不合格。”老漢好不頹廢,欲哭無淚:“天老爺,這到底是為甚,為甚!”他唉聲歎氣,找了很多有關部門,西安、北京跑了不下十回,一去就好幾千裏,錢花了個沒數不說,遞出去的各種懇求石沉大海,讓人絕望遍生。

眼見他幾近癲狂,家人倍感憂慮,誠懇地勸說好些時日,尤其是老娘,又是哭又是鬧,才好歹讓他同意與鄰村的姑娘結婚。世事難料,十個月以後,社會革委會認為他與貧農女兒的結合屬於對貧下中農的玷汙,逼迫他們離了婚。

人生路漫漫,牛老漢卻孤苦。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他同現在的妻子相識結婚。那女人是刁鑽的村婦,結實又強悍,高出他一個頭,天天扯著嗓子跳起來罵。就這樣,也生活了多年。在繁忙的日常之餘,老漢不忘初衷,保持著對音樂和學習的熱愛,孜孜不倦,但凡見他,總捧一本書,或是在一些稿紙上畫畫寫寫,好不認真。女方大字不識,認為他這種對夢想的執著可笑無比,逢人就說:“啊呀呀,那憨貨,啥也不幹!”

牛老漢忍氣吞聲,保持文化人的修養,不與婆姨計較,笑臉相迎,忍辱負重,辛苦生活尚且過得去。

某一年的春天,草長羊跑,黃土地上也發了芽。一場雨之後,牛老漢家的房屋漏水要修繕,便請來了鄰縣走街串巷的工匠,暫且稱之為李郎。李郎是一個不起眼的農村男人,黝黑強壯,攬工維生,生的是虎背熊腰、五大三粗,一看便知是常年出賣勞力的粗人,隻身形就頂牛老漢兩三個。李郎也勤快,兩個月的時間就將那岌岌可危的牛家屋舍修得是可愛又可靠,光看在眼裏就夠歡喜。牛老漢高興,結工錢時還多給了幾十塊錢,直言:“兄弟,你好手藝,回家給你婆姨孩兒們買些好吃的。”

李郎笑嘻嘻地走了,順便也帶走了牛老漢的老婆。

牛老漢不欲尋找,但鄰裏奉勸:“找回來嘛,花那麼多錢娶來的,活見個人,死了要屍,不能不明不白的,這是作甚呢!”老漢想了想,覺得有些道理,帶上幹糧和自己的音樂筆記本,開始了尋妻的旅程。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他朝風暮雨,風餐露宿,踏遍了周邊的村村寨寨,角角落落,卻一無所獲,連個毛也沒逮著。幹糧吃完了,筆記本也快翻爛了。唉,回家吧,逮著又能如何,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沒有婆姨,咋也不咋,找回來作甚。這樣意味深長地一思慮,他便回到了幾近荒蕪的家,因為還有夢想支撐著,單身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轉眼,真的是一轉眼,兩年時間過去了,門前的棗樹高了許多,豬圈裏的豬也換了好幾代,連道路旁的白楊都長出了新的枝枝杈杈。牛老漢在白晝勞作,在晚上夢想,哼著曲,畫著譜,幹著活,麵向黃土背朝天,一天一天,又一天。

然後,真的有那麼一天,冬日的一天,正值千裏冰封,萬裏雪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牛老漢裹著被子蜷在炕頭看曲譜,畫“蝌蚪”。家門被叩響,打開一看,一對男女,真是眼熟,他眯起眼睛細細瞅:“哎呀,這不是我那婆姨跟那工匠嘛!”

工匠李郎一腳跨進大門,不待主人招呼,自己上炕。女人低頭緊跟其後,立腳在地,左右不是,偷眼看看李郎,再看看牛老漢,大氣不敢出一聲,把臉埋進圍巾裏,尷尬得很。牛老漢不說話,斟茶倒水,他堅持文人的氣度:不打上門之客。那工匠急不可耐,先開了口,握著牛老漢的手,熱切地說:“老哥啊,你看,你婆姨跟了我兩年,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花了我這麼多辛苦錢,現在,我把她給你帶回來了。你看,是不是該給點補償?我也不容易,妻子兒女一大堆要養活呢。”

牛老漢低頭不說話,過了有一刻鍾,才抬起頭:“你說說看到底得多少。”

“兩萬。”工匠無所畏懼。

那是很多年以前,兩萬差不多可以抵得上現在的二十萬之多,說白點,就是一個二線城市的房子首付了。沒想到,死也沒想到,牛老漢轉身進了裏屋,翻箱倒櫃一陣,從舊襪子裏真的取出了兩遝厚厚的人民幣,二話沒說扔了過去:“兄弟,多了我沒有,就這一萬八千二百塊,你數一數。”工匠掂掂那錢:“不數,不數,我還不相信老哥你?”然後便笑嗬嗬走了。留下女人站在那裏,左右不是,坐立難安。

牛老漢喝了一大口茶,咕咚咕咚咽進肚子裏,看看女人,說:“晌午了,快些做飯,我好寫歌。”繼續埋頭畫“蝌蚪”。

鄰裏都說牛老漢傻,牛老漢不以為然地說:“我要錢幹啥子?無非就是去村野窯洞搜集老歌本,坐的騾子車錢。”

牛老漢的刁蠻悍婦對他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早上問他想吃什麼,想吃雞她就買隻雞,想吃魚她就買條魚,趕上牛老漢外出搜羅長線短譜,提前一晚熬夜也要把幹糧備足。

牛老漢一把年紀,不像村裏的老賈寶玉們,沒事就在村頭大槐樹下曬太陽。他每天早上七點起來寫民歌,中午休息也堅持聽聽話匣子裏的老調,晚上一直看《陝西民歌選》《中國民族音樂》學到深夜。在解決完理論問題後,牛老漢還定期去拜訪附近幾個村落的民間歌王,尋到一個,先拿個翻得破爛的本子,一邊問一邊在本子上勾勾畫畫。我見過牛老漢的筆記,雖然是隨興而記,但字跡清晰,邏輯順暢,放到任何一個民俗節目上,都是可信度極高的第一手材料。

今年春節的時候,我碰到了牛老漢。寒暄後他遞給我一本書,是講述民間音樂的。我乍一看署名,驚了:“牛老漢,這是你寫的啊?這麼多年你可算是熬出頭了。”牛老漢眯縫著眼,臉上的皺紋都笑得堆成了壑:“我天天寫,肚裏沒墨水,找了專業書一個線一個譜地學,倒也好玩!”牛老漢還弄了個民歌采集行蹤表拿給我看,上麵密密麻麻的芝麻點子,全都是他跑過的地方。

去年他聽說寧強縣有殘存的歌本,特意去了一趟,走了一半怎麼打騾子也不走了,在路邊村裏剛安頓好,地震就來了。沒錯,那便是震驚中國的汶川大地震,寧強縣作為大地震的餘震區,據說波及次數高達48 次。

“知道我去圓夢,老天爺也照顧我哩!”牛老漢憨憨地笑。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像牛老漢一樣,突破自身條件的限製,拚了命也要完成人生中最為重要的轉折。“寒門難出貴子”越來越成為社會底層人的寫照,可是,我們依然應該珍惜每一次接受教育的機會,在保送、加分、自招等高考政策疊加了優越家庭的優勢境況下,不應自暴自棄,應在泥沼中選擇最佳的姿勢,絕地反擊。不接納別人束縛的人生,是一個人生而為人最基本的尊嚴。哪怕窮及一生做不完一場夢,也要對得起自己的大夢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