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掉進時光裏的腐朽回憶

開春去看外婆,外婆說住隔壁孔窯洞的大老衫去世了,走的時候雙手撥拉著虛空,口裏喚著娃娃。說來也是舍不得的。大老衫的一生是平凡而傳奇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大老衫正值而立之年,在縣城的一個小工廠做工,收入微薄,僅夠糊口,一家人不爭好壞,隻求溫飽,把日子過得風平浪靜。後來,工廠體製改革,大範圍裁員,一無所長的大老衫被列入了黑名單。當天晚上,大老衫坐在炕沿,一邊抽煙,一邊跟婆姨商討:“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得想辦法做些什麼。”婆姨向來溫和,在黑暗中說:“早些睡吧,天無絕人之路。”

第二天一早,外麵的天還沒有完全亮起來,院子裏就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響。仨娃迷迷糊糊起床,趴在窗子上向外看,大老衫正在做一些家用的小玩意,婆姨在一旁幫他。他們身邊,是已經做好的簸箕、蒸籠等。

大老衫手巧,做的東西好,深受農民歡迎,遠銷周邊鄉鎮。家裏整天忙得不見天日,起早貪黑地趕活。婆姨沒有時間做飯,便給娃娃們一些錢買饅頭。有時候饅頭吃不完,忘了收起來,就會被老鼠偷。老鼠不怕娃娃,常當著娃娃的麵,細細碎碎地咬饅頭。

那兩年時間,他們一家五口,靠著大老衫的一雙巧手,過得越來越好,還攢了一些錢。像所有的父輩一樣,大老衫要用這些錢重建房子。對於大老衫的決定,婆姨十分支持。兩個人又是千挑萬選找好工匠,又是比來比去買新型材料,在他們的努力下,幾個月以後,新房子終於落成。他的仨娃至今還記得,從山上看下去,他們的新房子立在一群老舊的屋子中間,筆直挺立,醒目又倔強,一如父親的性格。

再後來,手工業大麵積興起,大老衫以家為廠的小作坊受到嚴重衝擊,沒撐多久就垮掉了。那天晚上,仨娃睡眼蒙矓中看見大老衫皺著眉頭坐在燈下抽煙,煙霧繚繞。母親睡在仨娃跟前,突然出聲,還是多年前那句話:“睡吧,天無絕人之路。”

那時候,剛建完房子,還清了外債,家裏並沒有餘錢,吃喝已成問題。恰逢大老衫之前的那個小工廠的賓館向外承包,大老衫便利用自己曾經的關係網,又借了許多錢,終於把這賓館給承包了。賓館本不賺錢,大老衫和婆姨想了許多辦法,才慢慢將原本虧損的局麵挽回,並且實現了點滴盈利,多少有了進賬。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是社會上各行各業嶄露頭角的幾年。連那個小工廠都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賓館竟然能年入幾萬,那時候的幾萬,很值錢。於是,有人眼紅,有人嫉妒,承包合同剛一到期,大老衫就收到了廠方的消息:“拒絕續包,賓館要轉包他人。”對此,大老衫並不意外,他是有先見之明的英雄,隻是,事發突然,還是讓他有一點不知所措。

因為房子已經建好,這一次並沒有大的消費項目,大老衫倒是賺了有十萬元之多,是(一九)九幾年的十萬,錢正值錢的時候。大老衫心懷江河湖海,看著存折上的數字,並沒有多少欣慰,倒是更加擔憂飛速前進的市場以及正處於受教育期的仨娃。時隔五年,婆姨又用同一句話撫慰他的焦慮:“早些睡吧,天無絕人之路。”

果然,那十萬塊錢沒有在銀行裏安分度日,而是被大老衫提出來,開了一個飯店。飯店不大,但是大老衫肯下功夫,不遠千裏專門去四川找了專業的廚子來。專業的廚子當真成了飯店的招牌,小小的飯店,一時間客似雲來,天生熱情的婆姨,每天都笑嗬嗬地周旋在桌椅櫃台之間。他們的日子,再次紅火了起來。

原本以為,這次總歸可以安定下來,雖說辛苦,卻也富足,能賺到的錢不多,可每一分都讓人覺得踏實、真實,發出脆生生的響聲。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就在這個飯店越走越好的途中,大老衫接到了兄弟的電話。大老衫的兄弟在縣城的一個鎮子做事,兄弟打電話告訴大老衫,他所在的鎮子馬上就要建很大的工廠,即將動工,希望大老衫將飯店開去那裏,肯定能大賺一筆。

當天晚上,大老衫又坐在桌邊,借著燈光抽煙,婆姨坐在他對麵看電視。大老衫問婆姨:“如果我將飯店搬去另一個地方……”婆姨等著他的下一句,他卻不再開口,隻坐在那裏,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等待。婆姨笑了一下,說:“你看吧。”

第二天,大老衫和婆姨坐最早的班車去了他兄弟所在的鎮子,對環境進行考察,並且租了一套房子,用來開店和自己家住宿。那之後的半個月時間,他們一家就徹徹底底遷去了小鎮。小鎮還很荒涼,大老衫帶領婆姨、娃娃收拾院子,整理家具。廚子對此次搬遷尚有情緒,大老衫不惜又給他漲了工資。

飯店搬過去之後,一直處於門可羅雀的狀態,所謂的工程項目遲遲不動工,有時候,一整天都見不到一個來吃飯的人。大老衫不好意思追問兄弟,兄弟也忙得顧不上。他們都以為隻是遲早的問題,直到兄弟深夜趕來,特地告知:“工程暫時取消,

不知要推到何年何月。”兄弟覺得很是愧疚,坐在大老衫對麵,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倒是大老衫,一副大而化之無所謂的表情,跟兄弟說:“沒事的,我們先回縣城,往後咱們再看。” 兄弟又看大老衫的婆姨,婆姨了解他此時的尷尬,舒緩地說道:“你哥闖慣了,你不用擔心。”兄弟才稍微覺得安慰,辭別他們,

走進了小鎮的月色中。

然而,當時的境況,並不似大老衫說的那般簡單、樂觀。

為了飯店的搬遷,大老衫又壓上了所有積蓄,還從親戚那裏湊

了五萬塊。多時的零收入,已經讓原本拮據的他們更加捉襟見

肘,正處於崩潰的邊緣,實在經不住任何折騰,但是,又沒有

可以解決問題的辦法。大老衫隻能宣布飯店解散,給了廚子一

點錢,打發他先回四川。他們一家,則搬回了位於縣城的家,

沒有積蓄不說,反倒一時間債台高築。

四十多歲的大老衫,一下子顯出了老態,整個人突然之間

塌下去一截。也不知道他哪裏起了變化,可就是感覺不一樣了,

大有一種“羌管悠悠霜滿地”的感覺。幾天時間,大老衫的鬢

角長出許多白發,為他的容顏,也為他們的家,雪上加霜。那

些難熬的日子裏,老是聽見婆姨念叨:“天無絕人之路,天無

絕人之路。”不知大老衫在輾轉反側的夜深人靜裏,是否能尋

得一絲安慰。

然而,英雄就是英雄。老驥伏櫪,誌在千裏。大老衫雖已

過四十,鬥誌尚存,掙紮了半輩子的他,也不可能在跌倒的地方順勢躺下頤養天年,更何況,還有三個娃娃等著學費,債主們等著還錢。沒過幾個月,大老衫便將無盡的壓力轉化成了前行的動力——他決定,再次起航。

那時候,家鄉的煤炭產業正在起步,有著龐大的發展空間,卻少有個人參與。大老衫善於抓住機會,他再度借錢,並且向銀行貸款,在婆姨的支持下,很快,大老衫的小煤場就有了雛形。他還親自跑去四川、山東等地方,聯係客戶,把烏黑烏黑的煤炭,從家鄉一路南下,運往一個個千裏之外的異地。如此,又是幾年。

幾年來,大老衫航行於商海,雖說事業做得並不大,卻也順風順水。他還清了債務,存了不少錢,給三娃買了房子,也給大娃和二娃準備好了豐厚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