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難逃遲暮,英雄總會白頭。就在大老衫的事業做到接近群山之巔之際,他卻突然倒下,倒在了半山腰。這一次,他緊閉的雙眼,再也沒有睜開。婆姨哽咽著,終於沒有再說出那句:天無絕人之路。

那一年,大老衫的大娃大學畢業不久,剛參加工作,在遠方的小鎮教書。大老衫的去世,對她打擊頗大。她幾度覺得天都要塌了,一個家沒了掌舵人,得怎麼繼續前進於這般坎坷的人世,好在婆姨堅強,獨自挑起大梁,關了煤場,開始奔走在各省市追債討債,風餐露宿,受盡白眼與刁難,其間辛酸與艱難,真的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大老衫的三娃雖說年紀不小,卻一直恃寵而驕,難當大任,隻知如何花裏胡哨地將錢花掉,二十多歲的人,並不主動創造財富和價值,是有多少花多少的少爺樣子,沒能像父親一樣,仗劍江湖,化險為夷。大娃和二娃一介女流愛莫能助,唯有不斷懷念父親,懷念他一生漫長的從頭再來。

婆姨一直在想,是不是大老衫的旗幟樹得太高、太強大,導致三娃逐漸喪失了扛起旗幟的能力?是不是他覺得,大老衫還在,大老衫還能在這艱難的人生曆程中為他從頭再來、遮風擋雨?婆姨常說天無絕人之路,卻舍不得教育他:“這世間一半的絕路都是人們自己走出來的。”

老爸老媽是個神話

六七十年代,姑娘們都留美麗的辮子,漆黑一團,纏在胸前。那時候,逢年過節,這樣的辮子根總被綁一條長長的紅頭繩,正宗的中國紅,美麗得不可方物,十分吸引男生的眼球。

媽媽也留那樣的長頭發,細細密密編成辮子,利落地甩在背後,發梢貼著腰部,走起路來,晃呀晃,特好看。媽媽生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不是大家閨秀,不是小家碧玉,是普普通通農民家的女兒。她前麵有三個姐姐,下麵是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媽媽所處的位置,並不優越。

聽姨媽講,在那樣的年月裏,大多數人家都重男輕女。媽媽出生以後,外婆看又是個丫頭片子,十分氣惱,把媽媽撇在炕頭,也不照料,也不喂奶。媽媽不哭不鬧,十分懂事,小小的人睡了醒醒了睡。姨媽看不下去了,熬了碗米湯一點點喂給媽媽,才保住了她的性命。

雖然貧窮,外公堅持送子女去讀書,小學,初中,高中。媽媽就是這樣一路讀下來的,苦是苦,可苦得充滿了希望。

每次我大手大腳,媽媽就扯來她的故事講。她說,在她上初中的時候,學校裏要每一個人買三角板,她守在廚房等外婆,等了一個上午,才等來三分錢,下午便同小夥伴們歡歡喜喜趕集,好買一個三角板。一行人到了文具店,媽媽翻遍口袋,可就是少一分錢。媽媽急得直哭,沒有這一分錢,無法買三角板。小夥伴們很仗義,拉著媽媽把來時的路仔仔細細又走了一遍,在村口的草坪才看見閃著光芒的硬幣。媽媽破涕為笑,再次前往縣城,這一次她把錢捏在手心,沒丟。那一天,她們來來回回,幾乎走了五十千米的路。

等到媽媽上了高中,不用天天回家做飯、洗衣、幹農活,可是也很艱苦。學校離外婆家幾十裏的路,每個禮拜,媽媽要步行回去,自己給自己做饃饃,做好了涼一涼,裝起來。必須是一個禮拜的量,不能多,不能少,多了外婆會罵,少了自己吃不飽。媽媽還自己做衣服,把姨媽的舊衣服裁裁剪剪,做給自己穿,再把自己的舊衣服裁裁剪剪,做給小姨和舅舅穿。

媽媽跟我講過一件趣事。他們班上有個姑娘成績糟糕,老師不喜歡,每次考完試老師都要罵那個姑娘:“你吃得最多,考得最少!”有一天,他們坐在教室正聽課聽到一半,這個姑娘背著鼓鼓囊囊的大書包才出現在窗口,在教室門口轉來轉去不敢進來,怕挨罵。好容易等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姑娘把書包一下扔進了教室。書包沒綁好,咚一聲,落在地上,許許多多黑乎乎的硬饅頭滾了一地。老師一臉震驚地轉過身。媽媽說,那一刻,他們的教室炸開了鍋。

高中上完,媽媽就沒有再繼續讀書,她要把機會留給舅舅——男孩子更被稀罕。即使那樣,媽媽也成了他們村子最有文化的姑娘,村長跟外公說:“讓你們丫頭過來記公分吧。”媽媽從此不用參加勞動,隻需認認真真地記公分。

再往後,媒人上門來了。爸爸就這樣認識了媽媽。爸爸認識媽媽的時候,媽媽不高,也不胖,皮膚白白的,大眼睛長睫毛,梳著一根長長的辮子。尤其是媽媽的牙齒,炫白炫白的,能拍廣告。那樣漂亮的媽媽,嫁給了一窮二白的爸爸。

嫁給爸爸以後,媽媽的生活自由是自由,可依舊很苦。裏裏外外得她一個人扛著,地裏的果樹一年年施肥澆水,田裏的麥子、玉米,春耕秋收,秋種夏收,忙得呀。沒多久,媽媽黑了,胖了,皺紋堆在大眼睛的眼角,嘴唇常常起著皮屑。還有媽媽的手,溝壑縱橫,紋理深深。

有了我和哥哥,媽媽肩上的擔子愈加沉重,她開始瘋了一樣地往錢眼裏鑽。那時候,每日黃昏,天擦黑,媽媽都會領著我和哥哥,沿小路去鄰村一個爺爺家。那個爺爺是村子裏的銀行的人,幫銀行做事,收納農民的存款。每次進了那個爺爺的家門,媽媽就把哥哥的衣服裏三層、外三層剝開,從哥哥的小馬甲裏掏出零零碎碎的錢來,兩三百地存。

前些年,媽媽生病,膽結石,需要手術。進手術室的時候,媽媽拉過爸爸的手,說:“二姐還欠咱們五百,三姐也拿過一千。”把這些說完,她又叫我和哥哥,叮囑:“你們別亂走,就站在這裏等我。”

哥哥貸款買房子,媽媽為這吃不下,睡不好。後來,哥哥買車,媽媽特別沉重,跟我說:“貸款都沒還完,買什麼車?”我安慰她:“別擔心,哥哥自己應付得過來。”媽媽還是焦慮,隔幾天就同我討論:別買車,把錢還給人家銀行。唉,媽媽的大半生,都在存錢,多的、少的,銀行是她的命。

今年,媽媽五十四歲了,幫我照看孩子,又幫哥哥照看孩子。前幾天,她還站在蘋果樹下,給樹枝上每一個蘋果套上精致的紙袋子。四畝地的果樹,媽媽領著爸爸,兩個加起來一百多歲的人,從早忙到晚。我時常跟哥哥討論,讓媽媽別再做活計,隻在家帶帶孫子。可是,幾年了,媽媽總是偷著幹活,偷著把土地擴大,再擴大,偷著種許多許多的菜,偷著承包了桃樹。每次,我跟哥哥回去,媽媽都要慌慌張張地從地裏趕回家,拍拍土,洗洗手,換身幹淨的衣服,坐在門口,裝作自己正在曬太陽。我們戳穿過幾回,後來想:或許媽媽真的很難改變自己大半輩子的生活模式。

爸爸從前又瘦又帥,現在豐滿了很多,不再精瘦,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富態,看起來富而已。

爸爸脾氣大,自少年時期就有所彰顯。奶奶說,爸爸上小學的時候,每次放學回家,進了門放下書包就一定要吃飯,不吃飯就會瞎鬧。一次,奶奶實在忙,沒來得及做飯,已經小學四年級的爸爸擔心上學遲到,圍著灶台轉圈圈幹著急。奶奶看不過去,安慰他:“遲到沒關係,你去跟老師說家裏收麥子忙,老師不會怪你的。”爸爸本就鬱悶,一聽這話更鬱悶,他站在案板前,一用力,把案板給掀翻在地。奶奶嚇一跳,也順便給爸爸的成長加了一段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