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流行當兵。年紀輕輕的小夥子,穿起綠色軍裝,遠走他鄉,保家衛國。爸爸也算村子裏的時尚青年,二話沒說,別了學校,去了部隊。而且,他還比較幸運,被千挑萬選留在了首都北京。據爸爸回憶,他可是那誰誰誰的警衛員!連誰誰誰都見過好幾麵呢!無憑無據,三十年後論英雄,誰信?
可是,很久以前,爸爸真的在首都北京當過兵。我不確定自己是自幾歲有了記憶,反正到現在都還記得,剛學會走路那陣子,爸爸從北京回來,帶給我一條喇叭褲、一輛玩具汽車。那條喇叭褲,大概是紅色的,有斑點,十分漂亮,我後來穿了好幾年,一直叫它“北京褲”。那輛汽車不能自己跑,爸爸就找來一根繩子,綁住,讓我拉著慢慢走。於是,小小的我穿著轟動小村的“北京褲”,拉著連滾帶爬的“北京車”,趾高氣揚地跟在來自北京的爸爸後麵,走啊走,一不小心,長大了。
關於爸爸退伍的原因,有幾種不同的說法。媽媽說是爸爸自己吃不了部隊的苦,自甘退出,回家種地。爸爸的戰友說是媽媽一個人過日子太辛苦,硬是把爸爸給喊了回去。到底真相如何,作為當事人的爸爸一笑了之不做評論,但是我猜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爸爸也會很暴躁。媽媽和奶奶的關係一直不好,有一段時間,僵化到不允許我和哥哥過去玩。平時不去,倒沒什麼,大過年的,媽媽還是不準。於是,爸爸怒了。大年三十的晚上,別人家鞭炮聲聲,餃子飄香,而我家,大動幹戈,爸爸提著煙酒要出門,媽媽扯住不準去。我和哥哥站在旁邊,怕得不敢動。生氣至極的爸爸,摔了酒瓶扔了煙,進廚房拿來刀一把,指著媽媽:“讓不讓去!”媽媽不語,幹幹地哭。“戰爭”結束,爸爸獲勝,另外買了煙酒,領著我和哥哥揚長而去。不長的一段路,黑漆漆的,爸爸在黑漆漆中突然開口:“你媽媽太不講理。” 我跟哥哥不答,跟著他不遠不近地走。遠處的煙花,開到荼[ 校對者按1],不知照亮了誰的臉。
半個世紀的光影如夢,爸爸對麻將的熱忱,如同媽媽天生愛操勞一樣,分毫不減,與日俱增。在我僅有的童年記憶裏,始終存有一幅踏著泥濘尋找爸爸的畫麵。五六歲時,媽媽經常把我和哥哥喊出家門,交代一句:“找爸爸去。”哥哥就領著我,一步挨著一步、一家挨著一家地問:“我爸爸在你家不?”往往,走遍大半個村子,才能找到爸爸。爸爸正在麻將桌上披荊斬棘。如果當時他贏了,便會把桌子上的零錢扔給哥哥:“去跟弟弟買吃的,不要在跟前玩。”可是,如果遇見他輸錢,則會被大喊一句:“快回去,一天到晚就知道跟著我!”樣子很凶,我和哥哥溜出門,也不敢走遠,蹲在人家門口的台階上大眼瞪小眼地守著。因為,媽媽更凶。
退伍後很長一段時間,爸爸不思進取,沉迷賭桌,媽媽為之氣結,苦口婆心地百般勸說,才令浪子不那麼浪,至少肯出門打工。爸爸做的第一份工作是泥瓦匠,跟建築隊,滿縣城蓋房子,工錢按天算,一天十幾塊的樣子。十幾塊錢,在九十年代不算少。適逢哥哥過生日,爸爸就拿當天的工資買了個大蛋糕,騎自行車顛簸著拿回家。那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蛋糕,圓的,彩色,像太陽的光暈,很好看。媽媽專門喚來大表哥和小表哥,關起門,等到夜色初降世界明暗曖昧之際,所有人都圍坐在桌子跟前,點燃蠟燭,然後哥哥小小的人被抱上板凳,他還裝模作樣地許願,大家唱生日歌,吹蠟燭,很隆重。
做泥瓦工賺不來錢,隻能勉強維持一家開銷。為了多賺點,爸爸主動去勞務市場扛麻袋、箱子,比做泥瓦工多賺六塊錢。誰知,命好的爸爸因為踏實和寫得一手好字,做了兩天苦力,被一個老板看重,請去轉行做賬房先生,講的是工資一個月給九百。我上一年級,跟小朋友們吹牛:“我爸爸是月月工,你爸爸是天天工。”二年級的一天放學,哥哥扯著學前班的我走出大門,聽見有人叫我,抬頭看,不遠處,爸爸坐在摩托車上,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哥哥和我,第一次見摩托車,周圍的小朋友們也是,我和哥哥在一群“羨煞老夫”的眼神中,被爸爸抱上摩托車,揚長而去。那是我人生中最得意揚揚的一次揚長而去。後來,爸爸有了傳呼機,有了手機,慢慢成了小村裏比較有能耐的人。我和哥哥也開始吃得好,穿得好,在小朋友中有了絕對的話語權。子以父榮,大概如是。
沒有常勝將軍。我上大學那一年,爸爸的工作出現了危機,退回到土地。土地總歸對人有情有義,收留了他。於是,每年初春,爸爸和媽媽總要種許多的菜,香菜、菠菜、蔥,在淩晨出發,去批發市場趕最早的一趟集,賣了錢,留給我做生活費。
還好,在爸爸四十多歲的時候,哥哥有了出息,賺得不多,養活爸媽綽綽有餘。有了哥哥這座大山,爸爸迅速地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希望能用餘生做個好的避風人。可媽媽不許,媽媽一鼓作氣地承包土地,趕鴨子上架一樣給爸爸買來三輪車,兩個人還是起早貪黑,時常勞累,披星戴月。爸爸抱怨:“你媽要求太高,不僅對自己苛刻,還要拉上我。”媽媽不理,拚盡全力。
如今,爸爸五十多歲了。好好的脊梁委屈地彎了下來,頭發少了,也白了,爸爸不服氣,隔三岔五地染黑一下,可幹巴巴的,總不似年輕時那般。爸爸的眼睛小,經這半世滄桑,更小了,被皺紋擠得簡直沒了地方。還有爸爸的手,大的,孤獨的,平攤著看,溝壑縱橫,將我和哥哥一點點抱出貧窮,抱到人生的製高點。爸爸的腳也大,穿四十四碼的鞋子,故事最多。我結婚那天,他一早出發,急匆匆的,忘了換鞋,踩著媽媽織的拖鞋就來到了千裏之外的異地,一下車就緊張地囑咐我:“趕緊給我買雙鞋子,人家笑話呀。”冬天,我想給爸爸買雙加棉的皮鞋,可是,跑遍了偌大的城市,我終於還是隻給他買了雙冰涼的單鞋。
很遺憾,爸爸不是英雄。他沒有蓋世的本領,沒有傾天下的權力。作為普通農民,爸爸甚至連地也種得沒有人家好。可是,恰恰是這樣的爸爸,一朝一夕,一點一滴,為我,為哥哥,打下了一片堅固的江山,讓我們在這江山裏,生長自如,成人成才。
爸媽
⑴年關臨近,大街上都是為添置新物樂於奔勞的男女老少。路過自行車專賣店,老婆拉住我:“咱爸媽腿腳不好,騎那輛老式車多危險啊?要不咱給換輛新的吧!”剛把新車推到車庫門口,瞧見馬路上爸爸攬著媽媽的腰,嬉笑著在老式車上玩鬧。我望著他們有些花白的頭發,回頭對老婆說:“咱回去把車退了吧。”
⑵媽媽生日和愚人節同一天,往年爸爸都會與她開各種玩笑考驗智商,可今年整個下午二老都在下棋,爸爸始終一言不發,隻是和往常一樣沏茶倒水,苦思棋路。收盤之餘媽媽有些忍不住地問了句:“今天怎麼不開玩笑了?”爸爸笑答:“怎麼沒有?往常都是趁你上廁所時偷換棋子,今天幹脆坐在你座上了!”
⑶媽媽比爸爸高,這在外人看來並不是十分般配。拍結婚照時,爸爸一個勁地讓媽媽低些,拍出來一瞧,媽媽還是比爸爸高出小半個頭。媽媽生病住院後,爸爸變得不愛拍照,兒子滿月那天,無奈我的苦苦相勸,終還是同意了。拍照時,爸爸站在高處,還是腳踮地,一個勁地向上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