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是誰奪了你的生活選擇權

在農村,人與人的關係,有時候會跟輩分、親疏等掛鉤,很複雜。像我,對阿秀姨媽一家人的稱呼,在外人來看,可能無法理解。

阿秀姨媽和媽媽是從同一個村子嫁到同一個村子的。不同的是,阿秀姨媽嫁的這個人,爸爸管他叫叔叔。所以,我跟弟弟,管阿秀姨媽叫姨媽,管阿秀姨媽的丈夫,則叫小五爺爺。管他們的孩子,大安和小安,則喚作大安叔叔、小安叔叔。小五爺爺是鐵路工人,勤懇、踏實,常常向我們家伸出援手。可是,好人不見得有好報,在他五十多歲的時候,檢查出得了癌症,晚期,沒幾年就撒手人寰了。留下阿秀姨媽和兩個兒子——大安和小安。小安叔叔年齡不達標,鐵路方麵便隻把大安叔叔安排進了小五爺爺之前的部門,頂替小五爺爺的工作。從那以後,小安叔叔一直憤憤不平,老覺得是阿秀姨媽偏心,故意不讓他去工作吃商品糧。誰解釋都沒用,小安叔叔自暴自棄,好好的書也不念了,整天在縣城的大街小巷遊蕩,認識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混混。沒多久,他自己也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混混。

小安叔叔是一個很不上進的混混,最大的能耐就是站在學校門口,等著學生放學,然後把一個或者兩個看起來瘦弱的男生叫到角落,逼著人家把零花錢給他。有一次,我沒寫作業,被老師罰站,天黑了才出校門。剛一出門,我就看到有人走了過來,夜色濃,看不清他的臉,就聽見他說:“有錢嗎?買包煙去。”我聽著聲音熟悉,試探著叫了聲:“小安叔?”那個黑影一愣,問:“怎麼是你?還不回家!趕緊回去!”我嚇得拔腿就跑。這件事之後誰都沒有再提起,我一度以為,那場經曆隻是一個有些真實的夢。

好幾年過去了,我讀完初中讀高中,讀完高中讀大學,小安叔叔也長到很大很大了。可阿秀姨媽家隨著小安叔叔毫無節製地敗,越來越窮,已經沒有多餘的財力物力給他娶個媳婦了。於是,二十九歲的小安叔叔,還是一個遊走在街頭巷尾的小混混,逢人便同人家講:“我媽偏心,讓大安繼承工作,弄得我成了現在這樣。”往往此時,鄰居們就會開導他:“怎麼能怪你媽呢?她寡婦一個,有什麼能耐?你這麼大個小夥子,自己不上進,自己不出去賺錢,金山銀山也能坐吃山空。”小安叔叔講不過鄰居,甩甩袖子就走,繼續吊兒郎當,沒錢了就街坊

鄰居亂借一通,街坊鄰居又會找阿秀姨媽來索債。

好好的一個家,被小安叔叔敗得一窮二白、家徒四壁。幾年了,鄰居們都蓋起了新房子,買了新家具,置了新田地,隻有阿秀姨媽家還是一間陳舊的大瓦房,沒有沙發,沒有桌子,沒有櫃子,迎麵一張床,地上幾張凳子,凳子跟前是苟延殘喘的煤爐子。

小安叔叔經常跟阿秀姨媽吵架,吵著讓阿秀姨媽給他娶媳婦。阿秀姨媽其實也著急,被小安叔叔吵得更焦慮,每天她就搬個凳子坐在門口,跟鄰居們家長裏短地說來說去,說完了總不忘加一句:“不要忘記給小安說媒呀。”大家也覺得阿秀姨媽可憐,可小安叔叔好逸惡勞的混混樣子,著實讓人為難,試問,誰願意嫁給一個隻知道吃喝玩樂一無所有的農村混混?

眼看著小安叔叔三十歲了還沒對象,誰都以為他要打一輩子光棍的時候,他卻不聲不響,不知從什麼地方領回來個姑娘。姑娘才二十歲,比小安叔叔整整小了十歲。阿秀姨媽高興壞了,一是沒掏一分錢撿了個便宜兒媳婦,二是小安叔叔有了家說不定能收斂點。在街坊鄰居的建議下,阿秀姨媽從大安叔叔那裏拿了兩萬塊錢,匆匆忙忙為小安叔叔和小安叔叔的小媳婦辦了簡單的酒席,用剩下的錢給小安叔叔買了家具,裝扮了一間過得去的婚房。

可是,沒多久,小媳婦的爸爸找上門來了。他坐在姨媽家的台階上,說:“咋能就這麼把我養了二十年的姑娘娶走了呢?”

小媳婦躲在小安叔叔的身後,不敢接話,阿秀姨媽則理直氣壯地回著:“是你們姑娘非要跟我兒子,我能有什麼辦法?婚結了,酒辦了,娃娃在肚子裏也三個多月了,你還想要彩禮?”那老頭一聽姨媽這樣說話,很生氣,可沒辦法,誰讓自己姑娘不爭氣?老頭歎了口氣,從布袋子裏掏出一千塊錢,甩給小安叔叔:“我們家是山裏人,也沒錢,就這一千塊,你好好對我們姑娘。” 老頭說完就一個人走了。阿秀姨媽呸一聲唾在地上,關了大門。隻是聽說,那一千塊錢被小安叔叔連夜帶進了賭場,血本無歸。

狗改不了吃屎,話粗理不粗。小安叔叔並沒有因為有了媳婦且媳婦懷著孕,而有所收斂,反而,他變本加厲地在阿秀姨媽那裏弄錢,撒謊同大安叔叔借錢,進賭場,住在縣城。小媳婦是山裏的姑娘,樸實,挺著大肚子乖乖地跟著阿秀姨媽,在地裏侍弄莊稼。

小媳婦生孩子的時候是在家裏。鄰居們傳言,說是下午快天黑了,小媳婦開始喊肚子痛,阿秀姨媽隻當聽不見,小媳婦再喊,阿秀姨媽就凶她:“喊什麼?還沒到時間呢!痛什麼痛,還沒生呢!”小媳婦不敢喊了,一個人躺在床上汗流浹背。畢竟,阿秀姨媽自己生過兩個孩子,是過來人,她吃完晚飯去小媳婦的房裏看了看,做出判斷:“是要生了。”按道理說,這個時候,阿秀姨媽就應該叫車、叫人,把小媳婦送去醫院,可是,阿秀姨媽隻是關緊了門,跟小媳婦說:“在哪兒生都一樣,你就在咱們家裏生吧。我去給小安打電話。”小媳婦特別老實,很聽婆婆的話,點點頭,嚐試著在家裏生。從五點到九點,四個小時,小安叔叔都打麻將回來了,孩子卻還沒生出來。

晚上十點,小媳婦生孩子生得筋疲力盡,眼看著就要翻白眼了,小安叔叔才著了急,跑去鄰居家借了車,大晚上的,把小媳婦送到了醫院。大人沒事,小孩子卻沒有保住,阿秀姨媽憤憤不平,責怪媳婦沒本事,娃也不會生。村裏人卻都說是姨媽給耽誤了,對此,姨媽不置一詞,哼哼鼻子,說:“我兩個孩子都是自己在家裏生的,現在人都嬌氣,非得去醫院,一花就是幾千塊。”小安叔叔倒是不說什麼,依舊一頭紮在麻將桌上,輸輸贏贏,欠了一屁股的債。

小媳婦畢竟年輕,如此重傷沒多久也恢複了,幾個月之後又懷上了。懷著孕的小媳婦,依然起早貪黑地跟著姨媽在地裏忙碌,大夏天也挺著大肚子收麥子,不喊苦,不喊累。村裏的一些婦女免不了議論,說:“小媳婦是不是腦子有病啊?”對此不得而知,隻看到小媳婦勤勤懇懇,時刻忙碌著,見了熟人也會親切地打招呼,稚嫩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心機。小安叔叔不幹農活,隻貪戀賭博和玩樂。阿秀姨媽不說他,小媳婦不敢說他。一家人的日子,在大安叔叔偶爾的幫襯下,過得緊緊巴巴。

時間飛快,轉眼,小媳婦又要生了。因為有了前麵的教訓,這一次,阿秀姨媽和小安叔叔都很緊張,看著小媳婦有了響動,立馬就給送去了醫院。最後,小媳婦生了個女兒。三十多歲才當爹,小安叔叔很高興,抱著孩子看不夠。阿秀姨媽有些失落,她撇撇嘴,對媳婦說:“生個女兒還來醫院,我那時候生兩個兒子都是在家裏生的。”小媳婦不說話,抿抿嘴唇,看著孩子笑了。

往往,孩子對男人形成的轉變,要比一個女人來得強烈。可是,唯獨小安叔叔,生就百毒不侵,始終做著遊戲人間的浪蕩子,堅持不勞動,堅持打麻將,堅持不管家用,堅持欠債不還。小媳婦以為有了孩子撐腰,自己可以對小安叔叔提一些意見了。一天晚上,她就跟小安叔叔說:“不要打麻將了,孩子要長大,要上學,咱們給她攢點錢吧。”小安叔叔那天在麻將桌上輸得挺慘,本來心情就糟糕到了極點,聽小媳婦如此絮絮叨叨,頓時怒火四起,揪起小媳婦的頭發就開打,兩隻拳頭輪番上陣,英勇無比。阿秀姨媽聽見了響動,翻了個身,拍拍小孫女,繼續睡。第二天,周圍人都看見小媳婦鼻青臉腫地蹲在門前刷牙。

隻一次,小安叔叔就把小媳婦打怕了。從此,沉默寡言的小媳婦更加沉默寡言,見了人也不笑,也不打招呼,癡癡的,不知道在想什麼。阿秀姨媽對小媳婦也更加苛刻,動不動就罵,罵的話再難聽,小媳婦也不還嘴。

小孩子長得快極了,在女兒過兩周歲生日的時候,小媳婦起得很早,收拾好家裏,給孩子洗衣服,忙到九點多,小媳婦跟姨媽說:“媽,我去給娃娃買個蛋糕,過生日。”姨媽翻了個白眼:“窮成啥樣了,還惦記著蛋糕。”小媳婦也不回話,抱起女兒背了個包就走。

阿秀姨媽一個人坐在門口,一邊曬太陽,一邊等小媳婦回來做飯,可是,左等右等,天都黑了,姨媽才意識到,小媳婦可能是跑了。她急匆匆地去麻將桌上喊回小安叔叔,把小媳婦抱走女兒的事跟小安叔叔說了一遍。小安叔叔倒不著急,咬牙切齒地罵道:“婊子養的,敢把我女兒抱走,看我不把她腿打斷。”說著,就出了門,騎起摩托車,直奔縣城。

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小安叔叔一直沒找到小媳婦,卻打聽到了小媳婦的娘家。小安叔叔在村子裏請了一位長輩,兩個人立馬出發,坐車四五個小時,到了小媳婦的娘家。還沒進門,就看見小媳婦抱著女兒在門口坐著,說說笑笑,小安叔叔一時火大,叫了聲小媳婦的名字。小媳婦的笑容立馬僵住,盯著小安叔叔,說不出話來。

小安叔叔被長輩領著進門,他跟小媳婦的爸爸坐在炕沿上,小聲地商討著,小安叔叔則千保證萬許諾。小媳婦的爸爸是踏踏實實的農民,他也覺得小媳婦應該跟著小安叔叔回家才對,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潑出去了還怎麼收得回?於是,在長輩們苦口婆心的勸說下,小媳婦抱著女兒又跟著小安叔叔回到了姨媽家。阿秀姨媽見到小媳婦,翻了個白眼說:“我還以為你本事多大,哼。”小媳婦不說話,訕訕地進了自己的房間。阿秀姨媽又跟小安叔叔說:“哼,還不是低三下四把佛爺又請回來了,還以為你多厲害。”小安叔叔哪經得起忽悠,進了房間,門關上,沒一會兒就傳來打鬥聲。小安叔叔一邊打一邊喊:“把你腿打斷,讓你再跑!”小媳婦隻是哭。

經過小安叔叔的這一打,小媳婦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也不哭。三天之後,小安叔叔一早去打麻將,阿秀姨媽抱著孫女出門走親戚了,小媳婦收拾了衣物,一個人出了門,從此,再沒有回來。

小安叔叔也找過,去小媳婦的娘家,去縣城,可是,都沒有小媳婦的消息。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可能小媳婦的娘家知道,卻沒有人願意告訴小安叔叔。

幾年了,小安叔叔沒有一絲長進,到處借債,到處賭博,不管孩子,也不管娘。阿秀姨媽逢人便說:“好好的媳婦讓他給打跑了,連我這個當媽的都打,還說是我把他媳婦打跑的,唉。”旁人不語,在心裏翻個白眼:你活該。

聽說小媳婦一個人跑去了廣州,不知她過得好不好。但是我知道她會比從前過得好,“萬人如海一身藏”的都市是對生活棄子至高的恩賜,然而選擇什麼樣的生活,其實從一開始她就有選擇權。

有的人不思進取,把自己的困頓生活全權歸結於父母的不作為,實在是很悲哀的認知。天地混沌,自你降生那一刻,你便已經虧欠了父母。你認為你的窮困是父母一手造成的,其實皆是你為自己的不努力所找的借口。你認為你承受了了不得的苦難,然而這在父母看來是多麼不值一提。從你蹣跚學步開始,父母便充當著一個個功能強大、續航永久的轉換器,把世道對你的不公轉嫁到自己身上,默默吞下現實現世的混沌與黑暗,竭盡全力在你心頭上留下那一縷光亮和一絲溫暖。

有的人身為父母,無條件地將自己的愛灌輸到子女身上,為了不讓子女承受自己曾受過的苦難,甚至不惜觸碰到溺愛的禁區。自認為溺愛是對子女最大程度的包容,不知曉過分溺愛隻會讓孩子缺乏基本的自立能力,最終隻會怨天尤人,抱怨父母,連“責任”二字如何書寫都全然不知。

有的人目光短淺,擇錯夫婿,還自我催眠地秉承“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傳統俗語,任憑對方如何拳打腳踢,自己心中永遠住著一個束在樓閣聽從命運的古代小姐。全然不知蘇珊?安東尼是何許人也,不自覺地審視生活,不自覺地改變生活,懦弱地擔受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生活有時候的確讓我們感覺困難重重,我們麵對的挑戰與困境似乎如哥斯拉般龐大無敵,它試圖毀滅我們的生活,摧殘我們的希望,甚至讓我們一度懷疑生活的意義。新的一天睜開眼,你可以麵對滿目的赤字賬單、未完成的工作任務、女友的分手短信,一整天都在期期艾艾中度過,晚上臨睡閉上眼睛還重複著生活所給予你的處處刁難。然而,你也可以選擇睜開眼睛滿目蒼山翠波,閉上眼滿心春暖花開。

無論是身居汪洋,還是深陷泥沼,你總有選擇的餘地。

我們走遍天下,隻是為了更好地回家

在你一放手、一轉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變了。太陽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從此和你永訣了。

外婆七十九歲,經曆了七十九年的黃土高原西北風,被吹得皺巴巴的,像一枚太陽底下曬過的棗核,毫無水分。舅爺五十多歲,也是皺巴巴的,“千溝萬壑”,但比外婆精神。兩個人住在古舊簡陋的窯洞裏,到現在都還營生著很多的土地,種玉米,種蕎麥,種小米,還種一些綠樹,樹不賣,讓它們在天地間成群成群地長著。外婆說新聞裏講樹可以防風固沙。樹的葉子拿來喂羊。除了羊,外婆家還養著牛、豬等一些牲畜,純粹的自給自足,現代化痕跡極少。

前一天就有認識的過路人把我要去看她的消息捎給了她。所以,在我第二天去的時候,大概中午十點多的樣子,剛走進村子,就看見迎麵立在街邊的外婆。她拄著拐杖站在路邊,孤單地眺望,和背後的山、腳下的水、水邊的柳樹,融在一起,像一幅水墨畫。我心下動容,想:外婆這樣站了有多久,為了等我。

我上前握起外婆的手,攙著她爬上一個緩坡,這緩坡的盡頭就是外婆的那兩孔窯洞。一間她自己住,一間放東西,窯洞的門還是木頭做的,陳舊而破敗,打開或者關上都會有擰巴的響聲,吱啦一下,小孩鬧情緒一樣。院子倒挺大的,隻是沒有正規的圍牆,簡單地用枝枝杈杈圍在周圍,自成天地。外婆在偌大的院子裏,養著許多家畜,五隻山羊,兩頭豬,各色的雞滿院子跑,一隻大貓領著三隻小貓,乖乖地窩在牆角曬太陽。在院子的後麵,外婆頗費心思地種著兩排小蔥,一些蒜和土豆、白菜、香菜。滿院子的春天,滿院子的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