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耳朵不怎麼靈光,拉著我的手就讓我上炕,我大聲辯解:“外婆,我不上炕,我坐在炕沿上就好。你也坐,歇一歇,說說話。”外婆笑眯眯的,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我的意思,反正是不和我一起坐,自顧自地轉身去翻箱倒櫃地忙碌,一會兒取了碗,一會兒又去院子裏拔了好些小蔥來,又是燒火又是燒水的。我跟她說:“不要忙,我就是來坐坐,不吃飯。”外婆頭都不抬一下,嘴巴裏一直嘟囔著:“給你做飯吃,給你做飯吃……”我隻好過去拉她過來,貼著她的耳朵大聲喊:“外婆,我剛吃過飯,你不要做了。再過一會兒我就要走了,家裏還有事。你坐下,我跟你說話,說說話就行了。”外婆扭過她滿是蒼蒼白發的頭看我一眼,驚奇地問我:“啊!你吃過飯了啊,那可怎麼辦?我得做飯呀,這麼遠來了不能不吃飯啊!那你喝奶茶吃炒米,好不好?”我趕緊說:“好。”
飯是不做了,可她還是忙個不停,拿來水壺和一個掉了瓷的搪瓷碗,找出小包的奶茶和一大碗炒米,硬是給我衝了碗奶茶來,抓一把炒米撒在上麵,端在我跟前,說:“你喝,喝一口暖和。”我不敢拂了老人的好意,雙手捧著,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炒米泡得軟了,是另外的滋味。
可是外婆還不停下來,她從炕頭的紙箱子裏翻出來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把剛才拔來的小蔥裝了起來,紮好,放在門口的櫃子上麵。忙完這些,外婆還是沒有坐下來,也不搭理我,一個人出出進進的,在黑乎乎的窯洞裏,吭哧吭哧地走來走去。不大一會兒,她又裝了一塑料袋子的雞蛋,放在小蔥的跟前,又轉身找出個黑色的塑料袋子,裝了一些肉。還有蒜、紅薯、菜籽等,她一樣樣地裝起來,整整齊齊地排在門口的大櫃子上。我急急地跟她說:“不要裝這些,家裏什麼都有。外婆,你留著自己吃。”外婆不搭理我,一直重複:“裝了你吃,裝了你吃……”
在一切停當之後,我以為她終於可以坐下來了,可是,還沒有。外婆轉身出了窯洞,我端著搪瓷碗跟在她後麵。她蹣跚著進了旁邊的那一孔窯洞裏麵,就是擱置物品和農具的那孔,彎著腰在近門的紙箱子裏找著什麼。我忍不住同她說:“外婆,你找什麼?我來幫你找,好不好?我的眼神好使。”外婆不答,還是那麼蹲著,我走近她跟前,也彎下腰看。原來,她是在把她藏了不知多長時間的酸奶、八寶粥、餅幹、失去了水分的水果和快要化了的糖果找出來,然後盛在很大的簸箕裏端著,看我一眼說:“走,走,走,進那邊窯洞去,給你吃糖。”
進了住人的窯洞,外婆就把簸箕擺在我跟前,拿了一手的餅幹塞給我,說:“吃,吃,吃,快吃呀。”我眼裏一熱,不知如何表達,接過餅幹就往嘴裏塞,餅幹已經不幹,潮潮的,像吸收了窯洞無數日夜一樣。
外婆終於是坐下來了,坐在自己破爛的看不出顏色的小沙發裏,靠近門,離我很遠。我繼續捧著搪瓷碗喝暖暖的奶茶。外婆指了指放在高處的古老電視機,說:“那個壞了,看不了了,你讓你媽來幫我修一下吧。那個看不了,我晚上睡不好的,沒有個聲響熱鬧,心裏空蕩蕩的。”
我打開看,圖像很花,一閃閃的,聲音刺啦啦的。我問她:“壞了多長時間了?”
“兩個月了吧,沒人來,我也不知道找誰,你舅爺也住得遠,來了也顧不上這兒的。”外婆平靜地說著。
我關掉電視,跟她說:“我回去鎮上問問,看看能不能給你修,不能修給你買新的吧,這樣的不貴……”
外婆估計是沒有聽到我說的話,笑眯眯地看著我,大聲說:“你們以後來看我什麼都別買,現在政策可好了,每年給我發好些錢,有養老的,有高齡的,連買菜的錢都給我發呢。我才領到去年的,去年的還沒有花完,今年的都沒有領,現在政府太好了,社會也好得很呢。”
我不斷地點頭:“對的,外婆,政策好,對你們好,可是我們也要對你好啊,生兒育女一輩子不容易的。”
外婆應該是看到我在點頭,就繼續說:“現在我不想做飯的時候,就喝奶茶,吃炒米,還有餅幹,沒有了就去買,可以買好多的。”完了她又說:“你們現在不容易,有娃娃要養活,不要管我,我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的。”
我也不知道怎麼去反駁她,突然記起舅爺沒有在家,問她,才得知,舅爺一早就去了很遠的路口等著我們。我說去把舅爺找回來,外婆拉著我:“不管,不管,你舅爺等不到就會回來。你累,你不要跑,你坐著,他走路呼呼的,可快了。”
坐了有一會兒,我跟外婆說的話,她全部聽不到,倒是她一直跟我說:“社會好,政府好,政策好,有吃的,有穿的……”窯洞裏沒有信號,我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想起還得回城,就大聲跟外婆說:“外婆,我得走了,我下次放了假再回來看你,你照顧好自己啊。”外婆這次好像聽到了,扶著沙發的扶手慢慢站了起來,我趕緊去攙她,她卻先拉住了我的手,一邊握緊一邊說:“你不要掛念我,我好得很,在外麵不容易,你還有娃娃要養,我們有政府養活呢……”
我一邊答應她,一邊出窯洞,將要出門的時候,外婆撇開我,拎起十幾個塑料袋來,塞給我:“這些,這些,你拿去吃。菜籽給你媽,讓她趕緊種。還有,你跟她說,今年的綠豆盡管吃,不要留,我給她生豆芽。”我接過一大堆東西,想放下,又怕她生氣,隻好帶著,跟她說:“嗯,我一定把話捎到,你放心好了,有什麼事就讓鄰居打電話給我媽。”
外婆笑眯眯地點著頭,跟著我下坡。剛下完坡,就看到舅爺從不遠處走來,步履緩緩的。舅爺看到我們就使勁招手,走近了說:“這就走呀!吃飯了嗎?沒有吃要你外婆去做。”舅爺的話外婆倒聽得特別準:“不吃,說是在家裏吃過了。”舅爺故作生氣地一瞪眼:“不吃飯你來做什麼?”說完他自己就先笑:“哈,我在前頭村裏等著呢,一眼沒看,就給錯過了,你們眼神好,咋也看不見我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舅爺、外婆也跟著笑。
車臨近開動,外婆還在大聲地叮囑:“不要忘了跟你媽說,給我修修電視,不要忘了把菜籽種了,那是卷心菜,可好吃了,冬天還能放很久。”
我趕緊答她:“不忘的,不忘的,你跟舅爺快回去,上坡慢些點。”我又說:“外婆,舅爺,我走了,你們回去,回去啊。”
車子開動了,舅爺、外婆卻站在路邊一直沒動,我走了好遠,還能看到兩個人影立在街道邊。我揮手,揮手,再揮手,不覺眼睛已濕。
我當時答應常去看望外婆的,隻是後來,隨著惰性增長,竟長達數月不曾記起自己做的這番承諾。後來春節假期,見到外婆,她拉著我的手說:“你說你來看我,怎麼那麼久都不來?”說著說著,我就看到她的一雙老眼漸漸蒙上了雨霧,越來越濃,真的下了一滴渾濁的老雨。我擦掉她的淚,有些心酸,恨不得憤憤地給自己一巴掌,嚐嚐是不是還有生之為人子、為人孫的疼痛。
後來,舅爺跟我說起這事,也是無比悵然。他說,自我答應外婆要再來看望她之後,外婆一到傍晚六七點就叮囑舅爺,你聽著門聲,小二要來的。天天如此。其間,偶然有響動,我外婆就跟我妗子說,是不是小二來了。我聽著心裏真不是滋味,自己答應老人的事情,怎麼就不能做到呢?
我和我媽媽聊天,她說到外婆,總是告訴我:“你外婆老了,活的是天數了,你能對她好,就要對她好。”每每聽到這裏,我的心裏就會生起悲哀。當我的媽媽處於這樣一個時段時,我會不會也這般告誡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會不會以長遠的心態對待我的媽媽。
我外公還在世的時候,我尚且年幼。他是一位極好極好的老人,經常會來到我家。有時,我媽媽恰恰去了農田,外公就會讓我去找媽媽回來。我正沉迷於電視節目,對外公的要求不屑一顧,他隻得一再地讓我去找媽媽。實在被他嘮叨得不行了,我才會極不情願地慢慢悠悠地走去田間,心中甚至還對外公有所怨恨,怨他妨礙了我看電視。
在我小學六年級的那年,外公突然去世了。我已然有了一丁點兒的思想能力,趴在外公的棺材上,哭得起不來。在我不明事理不知年歲為何物的童年,對這位我喚作外公的老人,心中是裝滿愧疚的。隻是,我從未曾料想到,死亡竟會再不給我任何得以懺悔和補過的機會。我的外公,自那年之後,就真的離開了我。也是那一年,我方才懂得,人生無常,死亡是最徹底的分別。自那以後,每遇到老人,我總心懷悲憫,看著他們蹣跚艱難的背影,覺得時間是劊子手手上的刀,隨意一切,他們就沒了,就不見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所以,現在我對外婆的愛尤其濃烈。那次我握著她的手,撫摸著上麵層層的褶皺,心生無限的難過,是這樣的一雙手,撫育了我的媽媽,是這樣的一雙手,維持著舊時無米無鹽的日子。這樣的一雙手,已然就要八十歲了,這樣的一雙手,正伸在有限的時間裏。
有一次在路途中,我遠遠看到外婆弓著腰騎自行車上一個土坡,她騎幾步,停一下,用圍在手腕處的方巾擦額頭的汗,再用力蹬幾步,如此重複七八次後,她終究沒過那個坎,整個人栽倒在坡前,看得我不覺眼淚橫流。
我再去看望外婆,竟然發現,外婆的牙齒掉了幾顆,說起話來有些含糊不清。她似乎是在一年之間就老掉的,從前幹練的模樣一去不返。我坐在她的炕沿上,任她拉過我的雙手,來回撫摸,心有難過,卻實在不知怎麼言出。
對老人,要心懷原諒,心懷慈悲,心懷溫情暖意,時間是劊子手手上的刀,隨意一切,他們就沒了,就不見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有時候,我們走遍天下,隻是為了更好地回家,因為那裏,有我們最親最愛的人,有我們十輩子也無法償還的債。
你沒那麼幸運,不過是有人替你承擔了苦難
托爾斯泰說過:“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在大學裏讀書的我們,多半都是幸運的,雖然絕大部分都是普通家庭出身,但吃穿用度均壓力不大。娛樂交際談戀愛的開銷,父母自會全盤接收;甚至是一些價格昂貴的遊學活動,隻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父母大多也會鼎力相助。
四年的大學時光,無疑是生命中最美好的光景。不用日夜糾結成績的好壞,也不用提早麵臨社會競爭的壓力,不必害怕老師怒目圓睜的神情,也不必忍受父母喋喋不休的叨擾。生活費每月如期而至,寒暑假每年照放無誤,翹課已成家常便飯,日日墮落,夜夜笙歌,成為很多大學生的真實寫照。
而當求職季來臨,即便壓力陡增,競爭激烈,但後路也早有人為你鋪好。“別擔心啊,工作總會有的,實在不行,我拜托你劉叔幫你安排個職位。”當你在電話中抱怨哭訴時,父母總會想盡辦法為你準備一顆定心丸。
我們幸運得不像話,美好和享受成為生活的主旋律,苦難和壓力總是繞道而行,即便一事無成,也有寬敞明亮的房間和熱氣騰騰的飯菜,在恭候我們大駕光臨。但事實的確如此嗎?
事實就是,我們和芸芸眾生一樣,總會遇到諸多不幸,但往往當它們尚未露出猙獰的麵目,就被父母攔腰掐斷,扼殺在萌芽之中。
當我們與父母同在一屋簷下,他們會時刻盯緊我們的生活軌跡,一旦有不幸的影子初見端倪,便立刻處於一級戒備狀態,費盡心機不讓其靠近我們半步;而當我們與父母遠隔千裏,不幸也趁此機會魚貫而入,鞭笞著我們脆弱的身體和靈魂,隻要我們發出求救信號,他們就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到事發現場,雷厲風行地解決問題,拯救我們於水火之中。
殊不知,世界是公平的。我們未能承受的苦難,全都轉嫁到了父母的肩上,一分不少,甚至變本加厲。
當我們在校園內揮灑青春,他們卻在辦公室裏埋頭苦幹;當我們在戀愛時卿卿我我,他們卻在為婚房絞盡腦汁;當我們在求職失敗後自怨自艾,他們卻在托熟人時低下頭顱;當我們給其打電話時隻是為了要錢,他們除了“身體還好嗎?”“生活費還夠花嗎?”“這個暑假想去哪裏實習?”等問題外,還有千言萬語想跟我們訴說。
我們的每一份任性,都會化作一絲白發在他們耳鬢滋長;我們的每一次懶惰,都會化作一道皺紋在他們臉龐延伸……是的,這些苦難和不幸,父母都坦然接受,並無任何怨言,但早已成年的我們,卻不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我們最大的幸運,就是有這樣可愛的父母心甘情願地為我們承受不幸。
我們最大的不幸,就是不能以相同的愛意去回報這世上最愛我們的人。
而或許在氣溫驟降時,發條短信給爸媽:天氣冷了,多注意身體,我在外麵很好,不要擔心。這已能讓不堪重負的他們充滿能量,繼續前行。
掌心化雪
所謂父母,就是那不斷對著背影既歡喜又悲傷,想追回擁抱又不敢聲張的人。
五娘跟前夫離婚時二十歲,堂哥已經在她的肚子裏待了好些時日。媒人來提親之際,五娘死活不答應,硬氣地回:“那怎麼行!我肚子裏可是有娃娃的,人家能不嫌棄嗎?再說,我一個人拉扯得了,何必再拖累旁人。”媒人拍拍大腿:“呀,妹子,可合適你了,男方老大不小,窮得娶不到媳婦,三十好幾,人也不錯,你就應了這門親吧。我以人格擔保,他趙五子一定不會虧待你和你肚裏的娃娃,放一百個心,成不?”五娘思慮再三,娘家人幾番勸說,她這才勉強點頭,收拾包袱,選了個光芒萬丈的初春早晨,隨著媒人翻過好幾座山,來到了我五伯伯家。那時候,堂哥已經在她的肚子裏四個月有餘。
當五娘低著頭羞羞答答地出現時,村裏人指手畫腳,尤其是那些除了舌頭別無所長的婦女,討厭得令人發指:“好好一個後生,倒娶了個寡婦,還帶了拖油瓶,看他日子怎麼個過法,哼。”五伯伯的自家兄弟趙老四十分不屑,家長裏短說個不停:“哎喲,這還大著肚子呢,男人剛沒了就急著嫁過來,也不怕遭罪……”說得五娘是又羞又惱,頻頻向五伯伯使眼色,五伯伯卻不以為然,隻嗬嗬嗬傻笑。大家看著這對兄弟,耐心地等待,嬉皮笑臉、噓寒問暖的背後,是各懷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