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伯伯也不說多餘的話,領著五娘一路和鄰裏打著招呼進了村。他對她笑笑:“來了,這兒走。”五娘不答,回他一個感恩戴德的表情,一進屋子,便挽起袖子,拿了掃帚,一邊解開自己的包袱,一邊念叨:“我好好給你收拾收拾,髒衣服都找出來,下午洗,床單、被套我也換了吧,看這兒髒的。”五伯伯樂嗬嗬地站在一旁,看著五娘不說話。五娘被看得臉發紅,嗔怪道:“咋這樣瞅我,真是!”心裏卻是一百個滿意:這人實在,應該不會欺負我,不會虧待了孩子。
自此,日子在平平淡淡中消逝。在五娘的柴米油鹽、梳梳洗洗中流淌,在五伯伯麵對黃土揮汗如雨的春耕秋收中綿延,窮不死,也富不起來,過得下去而已。轉眼,堂哥三歲了,跑來跑去,躥出躥進,十分活潑。村人也都喜歡他,沒事了調侃:“你大大叫甚?你娘娘叫甚?說了有糖吃。”堂哥聰明伶俐,回答了問題,拿著糖就跑。趙老四也時常喊他拉話:“過來,過來,我跟你說,你是要來的娃娃,不是你大大的,你知道不?有一天,你親大大會來找你,哈哈哈哈。”堂哥聽得心驚,哭著跑回家,問五伯伯:“大大,你是不是我的大大?”五伯伯會一把抱起他,舉得老高老高:“我咋就不是你的大大呢,胡說,不要聽那些人胡說。”堂哥破涕為笑,對著五伯伯的黑臉一陣親。
一個月朗星稀的冬天晚上,空氣特別凜冽,風也有些狂躁。五娘輾轉反側,在被子裏拉住五伯伯粗糙的右手使勁捏了捏:“五子,我再給你生個娃娃。”五伯伯睡意頓消:“可不敢,咱們有了老大,再不要了。”五娘驚得坐起:“為甚,為甚不要?老大不是你親生的,得有你自己的娃娃。”五伯伯伸手拉五娘躺下,摟著她:“不行,不能要。你看,我是一個俗人,我怕自己到時候偏心了,對老大不好。有他一個就夠了,快些睡吧。” 說完,轉身睡去,不一會兒就呼嚕聲聲。五娘在暗中睜大雙眼,不知該做些什麼,漆黑中,她默默用自己的小拇指戳戳五伯伯的,似乎隻有這樣的溫柔才配得起那樣的寬容。
堂哥學習不好,早早跟著五伯伯種起了地,起早貪黑,好不勤快,八九歲就身強力壯、膚色黝黑,笑起來有棱有角的。當然,在輪廓上,他們有出入,但是,在品性方麵,堂哥全全繼承了五伯伯的踏實、善良、耿直。對五娘來說,再好不過。可惡的是趙老四,沒事找事,總跟堂哥開玩笑說:“侄兒子,你可不是你大大的娃娃,咋還在這裏,這可是趙家村。”如此這般,弄得堂哥覺得他很是討厭,但有什麼辦法呢?五伯伯對
兄弟的言行,通常一笑了事。五娘開始還難過,後來習以為常,便也看淡:“生活是自己的。”
在堂哥十四歲那一年,也就是前好幾年,他們所在的村子被開發商看中開采煤炭。開發商斥巨資收購農民的土地,於是,幾千個村民一夜之間意外有了上千上萬的收益,人們喜不自禁,逢人便說:“可好了,要分錢了,就這幾天的事。”五伯伯和五娘也常坐在黑燈瞎火中算來算去:“咱們家三個人,一人四千的話,就是一萬二。一萬二加上咱們的積蓄,可以給老大娶上媳婦了。”堂哥隔著門聽到,羞得臉紅,又向往萬分,日思夜想:有錢了,娶媳婦了,嗬嗬嗬。
一家人,等啊等,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村裏大喇叭喊著開會,五伯伯正和堂哥在地頭挖土豆,扔下鋤頭就趕去村委會,敬畏地站在牆根處聽分配。“咱們村,按人口算,每人分得四千,戶主上來領錢。”五伯伯搓了搓手,走上前,正要接錢時,卻聽到下麵有人喊:“他們家兩個人,憑甚領三人的份?孩子又不是親生的,算不得咱們村的人!姓趙咋的,姓趙也沒趙家血!”整個會場一陣唏噓。五伯伯轉過頭,看到兄弟趙老四得意揚揚地立在眾人中,抽著一根煙,正挑釁地看著他。五伯伯笨,頓時沒了主意,尷尬地看向村主任,希望得到支持,主任卻避開他的眼睛。大會僵住,五伯伯沒拿錢轉身就走,經過趙老四身邊,看著他:“老四,咋能這樣欺負人呢,咋能這樣,我可是你兄弟呢。”趙老四二話不說,一拳頭落在五伯伯的身上:“說甚,說甚,我惹你了!”
那一拳頭不輕,五伯伯踉蹌著後退,恰好被趕來的堂哥撞見,堂哥扶住五伯伯,問事由,五伯伯隻唉聲歎氣,倒是旁人多事,說了個頭尾。堂哥氣憤不已,指著趙老四:“給老子小心著。”趙老四不甘示弱:“毛都沒長齊,跟老子牛什麼,該幹甚幹甚。”五伯伯怕堂哥年輕氣盛惹事,拉了他就走,匆匆離開場地。回到自己家院子,五娘正綁著頭巾切白菜,哐哐哐當當當,響聲傳四方。看堂哥攙著五伯伯,五伯伯拉扯著堂哥,她扔了刀就過來,急忙問:“出甚事了?”堂哥不說話,轉身進了屋。五伯伯蹲在五娘身邊,唉聲歎氣,說明了原委。
“不給就不要了,為了那點錢傷了和氣,算什麼,劃不來!趙老四也真是沒良心,這麼多年兄弟,去年我還幫他們打穀米割豬草,這種事也做得出來,唉。”五娘住了嘴,收了聲,繼續哐哐當當切白菜。她要趕在冬天到來前,醃一缸上好的酸菜,給這對父子做殺豬菜解饞。想到這裏,五娘就覺得日子怎麼過就會怎麼好,計較那麼多沒有用,人活一世,圖的也就是個凡俗的心情。一家人在一起,才有盼頭。四千塊錢,頂屁用,何況,天無絕人之路。
倒是堂哥一口氣蕩來蕩去不得出,心中萬馬奔騰,不知如何自我安撫,堂堂男子漢,沒七尺也五尺有餘,受這屈辱。他想哭哭不出,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了一連串的呆,呆裏盡是滄桑的五伯伯。
其實,堂哥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五伯伯的孩子。那天晚上,五娘跟五伯伯的對話,他聽得清清楚楚。但是,他懂事,他知道五伯伯作為父親的真心實意,就對五伯伯特別孝順。如今,這層隱晦的關係被好事之徒赤裸裸當著眾人的麵捅破,對二十多歲的他來說就是奇恥大辱。何況,自己年近六十的父親還無緣無故地被人給了一拳,再不重也是一拳,不是四千塊錢的問題。堂哥越發握緊了雙手,嘎嘣嘎嘣的,恨恨地咬牙切齒,趙老四的麵容遠遠近近,更加詭異。
那一天晚上,也月朗星稀,天高雲淡,深秋的景色難辨真假,高原特有的明媚顯而易見。堂哥揣著五娘白天切白菜的大刀,趁著夜色,出了門。他一路走,刀子在他的衣服兜裏尤其沉重,似千斤萬斤,壓著他的心跳。在大道邊的壕溝裏,堂哥靈巧地閃進白楊樹的一側,那棵白楊樹又高又大,筆直得像旗杆一樣,擋住了堂哥青春的軀體。冥冥中,也擋住了他不可多得的未來年歲。如果可以,我真想喚出那樹後的堂哥,為五伯伯喚回他。
第二天,天猶猶豫豫地亮起來,五伯伯在堂哥的床頭發現了一張潔淨的紙,上麵是堂哥不好看的字體:大大、娘娘,孩兒去自首了。趙老四會得到報應。你們不要牽掛,互相照顧,現在醫學發達,娘才四十出頭,和大大再生一個你們的孩子。五伯伯握著紙片,雙手顫抖,站也站不起來, 坐在床頭好久好久。
趙老四流血過多,丟了半條命。堂哥入獄,被判五年。村幹部心有餘悸,照常給了兩家各自應得的份額,五伯伯家有了一萬二的賣地錢,卻沒了堂哥。五伯伯和五娘,未再生養,早出晚歸,忙忙碌碌,似乎是要在這忙碌中忘記自身的存在。尤其是五伯伯,在堂哥入獄之後,整整老了一輪,白頭發長出了許多,數也數不清。善良的他,進一次堂哥昔日的房門就淒淒楚楚地哭一回,老淚縱橫,拉著人的手就說:“是我窩囊,才害了老大,不該的,不該的。”
堂哥雖說被判了刑,但趙老四覺得判得太輕,準備上訴。五伯伯得知後,日日去給醫院的趙老四送飯,隔三岔五還幫他家鋤一次地,逢年過節送禮物塞錢也不求回禮,隻是期期艾艾地跪在地上央求趙老四高抬貴手。
那五年,五伯伯從未去監獄探望過堂哥。堂哥表麵心無所盼,在樓頂活動時,目光卻穿透牆頭上高聳的鐵網,凝望山下由青變黃的草垛,視線沒了準心,說不寒心是假的。好容易挨到出獄的日子,獄警早早在監獄門口拖了串大地紅,縮手點燃,雪地上多了一層細細碎碎的紅紙。堂哥梗著脖子,繞著紅紙走了兩圈,歎了口氣,他知道五伯伯不可能來。
回到家裏,五伯伯用掃帚直把堂哥往屋外掃,五娘在一旁拉扯好半天,他才勉強讓堂哥進了屋;吃飯的時候,堂哥多吃碗飯,五伯伯都要用筷子把桌子敲得哐哐響;髒活累活五伯伯不幹,也不讓五娘幹,也不商量就硬塞給堂哥。這樣的日子每過一天,堂哥對五伯伯的親近就少一分。終於堂哥再也無法承受這樣的生活,背著五伯伯打聽到了生父的地址。
第二天,堂哥起了個大早,肚子裏鼓著氣,順手拽了幾件行李便往村外走。走到半路,聽見幾個村婦在路旁嘮家常,說起五伯伯這些年為他所做的一切,堂哥突然覺得腿僵住了,在原地愣了不下十分鍾,好容易才邁著細步踱回了家,聽到五伯伯在屋裏翻出壓箱底的錢跟五娘說:“這不多不少是六萬塊,大操大辦怕是不夠,給老大尋個媳婦,辦場簡單的婚宴該是夠了。”
堂哥流著愧疚的眼淚,衝進屋裏,對著五伯伯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那一天,滿天的大雪都看到,那份跨越血緣的父愛好比掌心化雪,滴滴晶瑩。
在人生這場華麗的戰爭中,從平原逃向高地,從高地逃向幽林,你的生命裏蒞臨過無數彈藥充足的槍林彈雨。莫怕,父親會為你打一個褶,將你包裹。在這裏,你是安全的。
而世間的父親大抵又都是不善表達的,就像龍應台說過的那句話:所謂父母,就是那不斷對著背影既歡喜又悲傷,想追回擁抱又不敢聲張的人。
別讓你愛的人沒肉吃
三月中旬的時候,我回家穿了件白襯衫,很容易髒的那種白。我這個人比較懶,心裏又愛美,用我媽的話說這叫“髒幹淨”。白襯衫是圖路上好看,穿回家便趕緊換了件其他的外套,想著是到了要走的時候再穿回那件白襯衫。襯衫就擱在臥室的床上,沒疊起來,隨便扔在被子上。
第二天中午,我從外麵逛回來,看見我媽正蹲在水井旁的盆子邊洗衣服,衣服很白,是我的那件白襯衫。我走過去,站在她跟前,說:“這件還沒髒,我才穿了半天。”
我媽不抬頭,狠狠搓了幾下手中的衣領,回我:“領子有些髒,不髒也洗洗,你走的時候剛好可以晾幹,不怕,再晚洗就真的曬不幹了。”
再看盆子裏,我的襪子、老婆的襪子、我穿了一天的風衣。盆子跟前,是我的靴子。靴子擦過油,還專門用幹抹布打亮了。我站了一會兒,就走開了。
我媽一直這樣,怎麼說,她都不會聽的。忙完了,她又洗鞋子。她從陽台深處找來我跟老婆的許多舊鞋子,包括一雙髒了
一年的籃球鞋和一雙雪地靴。她找了一大堆,我驚訝的是竟然有這麼多。衛生間很小,她蹲下洗的時候我就進不去,隻好站在門口,同她說:“這個雪地靴才三十塊錢,不要洗了,穿過一冬,也該買新的了,你洗了也沒用。”
我媽不抬頭,口中卻念叨著:“這不新的嗎?洗一下,還能穿幾個冬天呢,洗起來又不麻煩,又不要你洗。”說得我啞口無言,同她生氣:“你洗好了我也不會穿的,還有那雙籃球鞋,都是要扔的了,也別洗了。”我媽根本就不理我,找了個小板凳來坐,一心一意地又洗又刷,不同我說話了。後來,待那雙靴子跟那雙籃球鞋以嶄新的麵貌出現在鞋櫃
裏的時候,我同老婆竟也興高采烈地穿了起來。“比新的還新哦。”我們都忍不住讚歎。記得小時候村子裏有一個關係比較好的鄰居,特別節儉,
是穿衣、吃飯凡事能省皆省的那種。
我媽常笑她:“姑娘給你買那麼多新衣服,都不穿,藏在櫃子裏麵,也不知道準備什麼時候拿出來。眼看著上了年紀,有的衣服估計這輩子都沒機會穿了,可惜。還有,自己吃飯都舍不得切一盤菜,隻端一碗稀飯,咕嚕咕嚕喝下去,飽不飽就那樣……”
我媽這樣說的時候,我便笑。
“媽,你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五十步笑一百步。你先去打開咱家的大衣櫃來,看看我買了多少新衣裳給你,卻不見你穿一件的。前年那件開衫你穿過沒?去年的那個橘紅色的呢子大衣你藏哪裏了?還有大前年的那雙帶跟的鞋子,你說小一碼,換了大的,可是,你也沒穿過。你還說人家?”
說到這裏,她就笑,笑得我也說不下去了。笑完了,她便給我回話:“那下次穿嘛,下次你來的時候就會見到我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這天氣不適合穿你買的那些衣服。先放著吧,放著又不是丟了不要。”
是的,我媽勤儉的“毛病”自我很小就有。那時家裏種著一些菠菜,要挑去縣城裏賣。菜市開得特別早,一般在三四點左右。我媽便每天下午從地裏拔來許多菠菜,趕天色將晚霞光最濃的時候,把許多的菠菜擺在大門口,一根根地去除泥土和爛葉子,完了再一把一把捆好了,碼整齊,裝進筐子裏。第二天兩三點,她便會起床,也不上鬧鍾,到了點就自己起來,踩了腳踏車,載著兩筐菠菜,吭哧吭哧地騎去縣城裏,把筐子擺在菜市場,等著來收購的菜販子。
換來的錢不多,幾十塊而已,不到一百。可是,這些錢對她來說,已經是十分豐厚的一筆收入了。遇到了認識的人還不忘互通消息:“這幾天菜價很好,兩筐就賣了七十,抓緊賣吧,聽說最近就要降價了。”她揣著換來的錢,等到天亮,去一個聞名的泡饃店裏,要兩碗泡饃,吭哧吭哧提回家裏,給我和我爸吃,一邊說:“你們吃,我不餓,我不愛吃那東西的,我吃點饅頭就行了,昨晚剩的米飯還有很多,不吃就壞了。”
我硬給她分,她不要,我隻好先吃,吃一點,說:“不想吃了,不好吃得很。”碗一推,起身離開。我媽瞪我一眼:“浪費的,羊肉泡饃可是最好的東西了,還說不好吃,你想吃啥。”說著她就去吃我剩下的,看得我難過。
後來,我同老婆每次回我家,都堅持帶一些羊肉,因為那是我媽口中“最好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