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見或者再也不見,你看著辦

“你這次挑的貨,人家覺得不行,住得遠,是縣城的,工資也不高,長得也很一般。你那兒還有沒有別的貨啊?”

“貨雖然多,好貨畢竟不是滿地都是,稍好點的早前也被人訂走了嘛。那些留下的,要麼自身條件也不差,還輪不到人來挑她呢。”

“話是這麼說,你還是得好好給我挑著。就這樣。”

掛了電話,黃小花點了一根煙,手指的蔻丹剛塗了一半,電話打完指甲油都幹了,甲麵坑坑窪窪的,不太好看,再補救也遲了,隻好洗了重來。

黃小花叼著煙,打開抽屜翻洗甲水,眼睛正被煙熏得流淚,房間門“吱呀”開了:“黃小花,你出來,我們倆得談談。”

黃小花翹著蘭花指捏著洗甲水,一抬頭淚眼汪汪地瞧著吳語。

黃小花,身高一米六五,正業房產公司中介,看人眼色,以三寸不爛之舌將別人口袋裏的錢忽悠到自個兒口袋,這是她的工作職責。另外還有一個副業——婚介師,她自認為這是份與人方便、行善積德的好事業,雖然偶爾她會有販賣人口的錯覺,但考慮到這都是你情我願的好買賣,往好處想,這就是古時候的紅娘,為才子佳人們搭橋鋪路,成就一段好姻緣。雖說是有償服務,但話說回來,搭橋鋪路的事還不得買個石子、置辦水泥,這些都得費錢。

男人和女人啊,一旦扯上點關係,哪有不費錢的?俗話說得好,談感情傷錢,就是這個理。況且,老娘做這樁買賣,可是為不少人省了戀愛那筆花費,多數人都是直奔結婚去了。如此看來,他人在自己這裏消費,那還算是開源節流了。

如此這般強詞奪理地自我安慰後,黃小花做婚介師也做得極其心安理得。況且黃小花是個極有職業操守的婚介師,一年隻接十五個單子,不收定金,成事才收錢,至於這收多少,那就是商業機密了,不宜聲張,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一單交兩個月房租,那倒是綽綽有餘的了。

黃小花入這行的時間正好兩年,不算長。不拚量,隻看質,口碑好,熟客多會介紹親友來,眼看著人越來越多,她也不貪心,先來先到,人滿截止。即便是多加錢,她也不會接單的。

吳語在旁,經常看黃小花蹺著二郎腿端茶送客的痞樣,時不時來兩句尖酸刻薄的損話。

吳語:“就你這小流氓的樣子,也有人敢讓你介紹對象,也不怕娶了小太妹,嫁了黑社會。”

吳語:“做紅娘的單著,倒是隻顧著替別人瞎操心了。”

黃小花倒是不太愛搭理她,意味深長地瞧著她,說玩笑話:“還沒把你嫁出去,我著什麼急,我可不能讓你一人白白壞了我的好招牌。”

吳語淡淡地瞥了眼黃小花,自顧自斟茶喝,繼續敲她的鍵盤,寫她那些不知所謂的段子去了。

吳語此人正如其名讓人無語,職業小說家,愛好家裏蹲,是黃小花第十個客戶。

黃小花之所以清楚地記得她是今年的第十個客戶,是因為她來找黃小花那天,黃小花正好在接待九號男士。這十號是不請自來,隨便尋了把椅子就開始自己泡咖啡,倒也不當自己是外人。

這倒不算多離奇,神轉折乃在後麵,這九號男士剛剛跟黃小花談妥起身要走,吳語突然喚住了他。

後來,黃小花才知道這兩人原是舊相識。那九號瞧著吳語,愣了愣,臉皮有些僵,訥訥地笑了笑:“你也來相親?”

想來,雖是現代,但相親這事若是被熟人碰上總該是有幾分尷尬的。黃小花當時覺得這是要砸她招牌的節奏,正要上前調解。

沒想到吳語點了點頭,臉不紅心不跳地走到九號男士麵前,平靜地問道:“既然碰上了,那我就問你一句話。”

九號男士黝黑卻仍顯清秀的臉蛋繃得很緊,黃小花生怕他一個繃不住就要落荒而逃。事實證明,她的擔心有些多餘,畢竟是二十七八歲的男人,見過些世麵,很快他就鎮定了下來,恢複了標準的紳士笑臉:“你說。”

黃小花看這情況,也不需自個兒做什麼了,便安然地坐下來喝茶。這一口茶剛到嘴裏還沒咽下去,就聽到吳語雲淡風輕地說道:“我有沒有胸罩忘在你家?”

溫熱的茶水生生哽了黃小花一下,好艱難才咽了下去,她忍不住捂著嘴低低咳了起來,眼角還不忘偷瞄九號男士的反應。

九號男比黃小花想象的穩重得多,他低頭想了想,毅然搖了搖頭。

黃小花都替吳語紅了一張老臉,於是她十分尷尬地拿出手機,佯裝聽歌。

之後,不知他倆又說了些什麼,想來大概就是老一套“祝你幸福”“你以後要好好過”諸如此類的訣別語。總之,最後,吳語偏了身子,讓開了路,九號男從容不迫地走掉了。

直到吳語在黃小花對麵坐下了,她才慢動作抬頭,再配上一臉茫然的表情,自覺偽裝得很到位。

吳語蜷起右手食指和中指敲了敲桌麵,輕蔑的小眼神讓黃小花很不舒服。

吳語:“拜托,黃小姐,你下次偷聽的時候,能不能聰明點,別讓人抓住把柄?你可以不開音樂,但你至少要戴上兩隻耳機吧。”

不論是做房產中介還是婚介人,黃小花都被培養了良好的職業素養,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比城牆還堅固牢實的臉皮。

既然被人當場揭穿,也不介意不恥下問,她虛心地問道:“大部分我都聽到了,就是最後兩句沒聽清楚。九號男最後對你說的什麼來著?”

吳語默然,臉皮抽了抽,立即粉飾了可疑的紅暈。吳語:“他說,沒有我,他過得很好。”

黃小花了然地點點頭,再不深究,開始例行公事。

黃小花:“那麼,吳小姐,你對於你未來伴侶有什麼樣的期望呢?正太、大叔、離過婚的成功人士、有車有房有存款的經濟適用男,還是一窮二白但有情懷有潛力的二逼青年,哦,不,文藝青年?本店童叟無欺,各種好貨應有盡有,任君挑選。”

吳語撲哧一聲笑了,拿了黃小花八十塊一包的“問道”煙,從善如流地抽了起來。黃小花隻覺牙齒酸倒了一排,心口有些鈍痛。

雖然黃小花一早遇到吳語就知道這是個難纏的主兒,但實在沒想到,她竟然能難纏到如此慘無人道、慘絕人寰、人神共憤的地步。黃小花做媒兩年,幾乎就沒有落了單的客戶,她倒好,各種橫挑鼻子豎挑眼地看不上人家,黃小花給她安排了十次見麵,她就去兩次,回頭說些上不了台麵的理由就把人打發了。要麼說人家年紀夠大,心理年齡十八;要麼就說人長得太俊,內心浮誇。

黃小花甚至懷疑她是自己對頭派來拆台的托兒,可這托兒請得也太誇張了些,黃小花看吳語也不像個缺錢的人,指不定還是個小富婆。

雖說,吳語的對象沒能物色到,但她到黃小花這兒騙吃騙喝的次數還真不少。說她騙吃騙喝倒也不準確,比起客戶,黃小花覺得她更像自己的另一個搭檔。在黃小花辭了中介的工作,自己搞了個工作室後,她來得比往日勤快了些,幾乎一周來三天,跟個坐堂的大夫一樣。黃小花在前麵的大堂接待客戶,她就在後麵的辦公室跟客戶聊天。吳語好歹也是讀過幾本書的人,就算跟人天南地北胡亂侃個幾天幾夜,那也是一點問題沒有的,做個情感谘詢師那是信手拈來,遊刃有餘,旨在排遣長期單身者累積的心理障礙,緩解他們的情緒。她對此樂此不疲,用她的話來說,這叫收集寫作素材。而在黃小花看來,她這麼做對自己也是有好處的,客戶的情緒穩定了,心理平衡了,那就能好好相親了,還別說,自從吳語坐了那辦公室後,黃小花這邊配對的速度也快了不少。黃小花樂得不用開她工資,多個人幫忙,也就任她為所欲為了。

雖然黃小花單獨開了工作室,卻也沒有放棄接單,不過在原有的基礎上增加了五個,一年接二十單,費用什麼的勉強也就夠了。她脾性偏懶,也沒有什麼大的追求,隻是覺得不受他人管束,不缺衣食,父母健康,便已知足。

倒是吳語看不過黃小花一副毫無追求的樣子,便弄了一些奇形怪狀的工藝品放她工作室裏出售,說是為她增加收入,收益五五分賬,也不勞她忙活,就借她一個地兒。

不勞而獲這種天大的好事,傻子才會不同意,況且黃小花這般冰雪聰明,自然是忙不迭地答應了。

說吳語賣的是工藝品,那是抬舉。其中很多物什黃小花都是瞧不上眼的,比方說有一種燈泡,說是燈泡,可又被拆下了螺旋蓋不說,還在燈頸打了兩個孔穿了線,據說這是用來養小盆栽的,裝上水,放一兩株四葉草,掛窗台,用現代的話來說,那是十分文藝加小清新。要說,就這麼個破玩意成本價也就兩三塊,買個完整的燈泡也就這個價錢。可因著加了“文藝”一詞,它的身價就翻了好幾番,賣出去二十塊一個,人家還能買得樂嗬嗬的。另外,還有別的奇葩物件,不知是黃小花的審美水平太低,還是大家的審美水準太怪,就像有一個陶瓷燒的雙耳水杯,她怎麼看怎麼像她小時候看到過的夜壺,竟然有一個小夥子愛不釋手,以兩百塊的高價買走了,好似得了什麼無價之寶似的。黃小花默然無語,據她所知那玩意成本價也就二十。

因而,黃小花從來不懷疑吳語的生存能力。就此事來說,黃小花覺著就算她不寫小說了,做個奸商也是很有前景的。現在有很多做生意的,賣的那不是商品,賣的那是“情懷”和“情調”,這是吳語的原話,黃小花一個字都沒改過。

慢慢地,黃小花的工作室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她和吳語兩個人的工作室。吳語的情感谘詢和工藝品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有時候忙不過來,黃小花也會出門幫她拿拿貨,反正黃小花經常性除了挑貨看貨,其他時候都是很清閑地喝喝茶,逗逗貓。

這不,黃小花出門給吳語拿貨,正好碰上了一場大雨。下雨她倒是不怎麼在意,濕了回家換掉就是,就當是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好了。她安然地站在公交車站牌外等車,雨啪嗒啪嗒打在身上,還是有些冷,不一會兒,她隻覺雨停了。抬頭一看,頭頂多了把傘,她默默掉轉頭,隻看到一個秀氣靦腆的女孩子,二十來歲,微微對她笑了笑,她也回以一笑,也不多話。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姑娘剛剛站得離她挺遠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挪到她身邊來的。如此一想,便覺著這女孩子倒有幾分可愛。

等車來了,女孩子看黃小花要走了,就走在她旁邊,黃小花當女孩子是跟她一趟車。沒想到女孩子隻是送她到了車門口,自己並不上來。她還在發呆,車門就關上了,女孩子默默退到了路邊,歪著頭繼續等沒來的班車。

這下子,這女孩子在黃小花看來就不隻是可愛了,而是美,美得跟天使一樣,渾身閃閃發亮。黃小花隻是扼腕,來不及對她說聲謝謝,而這萍水相逢的緣分,再會怕也是無期了。

黃小花濕淋淋地回了工作室,吳語接過她手上的包裹,連連叫她先回家換身衣服,說等會兒幫她接待客戶。她也不推遲,這黏黏糊糊的一身,確實是不太舒服,稍稍囑托了兩句她就回家了。

等黃小花換了衣服,再回工作室時,拉開玻璃門,正好碰到一個姑娘往外走,她倆打了個照麵,黃小花腦子嗡了一聲,隻覺這張麵孔十分眼熟。待她走得遠了,黃小花一拍腦門才想起來,原來她就是早上見到的那姑娘。黃小花忙進屋拉了吳語過來盤問這姑娘心目中的理想對象要求,她忖度了下,這姑娘是個好人,自個兒一定要給她找個成熟穩重靠得住的好男人。

吳語難得地沒有嫌棄她的聒噪,低頭在想什麼,她也不好再鬧騰,隻好幹著急。

過了好久,她才緩緩開口:“黃小花,你給她和九號男牽線吧。”

黃小花驚得張大了嘴,用力過猛,以至於下巴脫了臼。她發現遇見吳語之後,自己受到了很多驚嚇,身心都受到了各種傷害,為此她下定決心非把吳語“賣”出去不可,就算是做虧本生意,她也要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九號男的婚禮,黃小花是很歡脫地去參加了,吳語頂著她工作室的名號跟她一起出席。

西裝革履的九號男英氣逼人,笑起來溫潤如玉,臉頰還有淺淺的酒窩,見到她顯得十分親切,說了好幾聲感謝。她當然是假意地客氣客氣,實際上心裏樂嗬嗬的。

其實,每一次參加自個兒客戶的婚禮,黃小花都頗有一種成就感,覺得自己仿佛一個小小的救世主,讓曾經失散在茫茫人海中的有緣人有機會聚首,這真真是一份偉大的事業啊,就跟奧特曼打怪獸,哈利?波特戰伏地魔一樣,有救世的意味。

不過這次有些不大一樣,因著黃小花身邊還站著個吳語。在平時的閑聊中,黃小花得知,吳語和九號男曾經有過一段虐戀,十來年的情分,還都是彼此的初戀。至於為什麼會分手,按照吳語的說法,是因為她實在無法麵對九號男對她掏心掏肺的付出,自己卻幾乎每次都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她心疼、自卑,更多的是自責。

當感情不再平衡,生活會壓抑、枯燥甚至疲憊,所以她選擇放手。

吳語望著台上交換對戒的新人,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黃小花看不慣她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樣,挪到她身邊,狠狠碰了碰她手肘:“難受別死撐,現在哭人家也不會知道你是難過,隻會當你是被感動的。”

吳語搖搖頭,笑意更深了些:“黃小花,不是這樣的。我是真心替他高興。我到現在是真明白了,我們倆的個性太相斥,他奮鬥打拚,我安於現狀。我身上的缺點全部映射在另一個人身上,對方真的會很累,所以如今就很好。況且,我不想他再為我付出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