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你,背你回家去

我表姐屬雞,今年三十二歲,瘦瘦小小,皮膚白,丹鳳眼上一對柳葉眉,臉盤隻有巴掌那麼大,像南方人一樣細膩,比我強。我在骨子裏跟她親,雖然這些年裏各處異地,千裏相隔,一年兩年也見不到幾麵。親就是親,這種感覺發自肺腑,沒辦法阻隔。

在我很小的時候,大概五歲時,靠著爺爺的一點老麵子,校長法外開恩忽略了對於年紀的限製,準許還拖著長鼻涕的我進了離家很近的一所小學,跟著一群大孩子,混一年級。

一九九幾年,我家很亂,爸爸濫賭,窮到那種揭不開鍋的境地。一個男孩子,上麵跟著一個金子般金貴的長子,在一般的農村家庭裏,可以想象得出,雖不至於多餘,但境況也是尷尬得很。

表姐那時候上小學六年級,她家就在我家後麵的村子,很近很近,去學校經過我家門口,就停下來喊我,不斷地叫我的名字,直到我從被窩裏回她點聲響,天天如此。她等我穿衣,幫我拿起書包,或者從自己的書包裏變魔術一樣變出一個饅頭,樂得我連匆匆趕路都不覺得累。我印象中,那一年的表姐很青澀,梳著長長的、長長的辮子,辮子烏黑,發梢在齊腰的部位蕩來蕩去,看得我心馳神往。也難怪村子裏的女娃都希望自己也能夠長成她那個樣子,真是太美好了。

表姐經常穿著一件紅色的針織衫,很舊,娃娃領,但是又極好看,襯得她更白淨纖細了,比城裏人還要顯得城裏人。那件針織衫是遠在漢中的大妗子不穿了捎回來給她的,後來,過了好幾年,又被姨媽拿來給我媽,傳給了我。表姐的很多衣服,都是一件件傳給我穿的。

一天下學,學校裏的同學湊成堆,指著我的衣服在一旁拉話話,離得老遠那唾沫星子就開始放射遠程魔法攻擊。表姐手裏拎著幾個石榴正迎我下學,看到我像屁股後麵尾隨個催淚彈似的眼裏直放水,衝過來就踹那幾個男娃娃,邊踹還邊發揮村裏悍婦一女能敵五男的辱罵天賦:“你們這群[校對者按2]管娃,再逮住就把你們踢出銀河係!”當時我倆每天放學都去村長家死乞白賴地蹭一會兒電視看,追一部日本的叫《聖鬥士星矢》的動畫片,銀河係大概是那時候的表姐曉得的最遠的距離了。

她是我的英雄。

關中平原的春天雨水多,下起來就沒完沒了,直到惹人生厭才肯停。這樣的下雨天,表姐就會一手牽著我,一手撐起傘,和一群與她同齡的姑娘慢慢悠悠地走,像走進了永恒的時光裏。如果那時候的我有一丁點兒理想可言,必將希望這一幕定格:不要動,表姐也不要走,大家就站著,站在一九九幾年關中的古老春雨中,不離不棄最好。

有一回下午放學,雨下得特別特別大,嘩啦啦的,我沒有雨鞋,唯一的爛鞋子,是千層底的布鞋,一走一掉。表姐急得拉著我跑,還扯開自己的衣服擋在我頭上。我卻不爭氣,剛邁開了步,就被鞋帶給絆倒在地,一身泥巴,不顧表姐拉扯,趴在地上鉚足了勁哭,傷心地覺得自己吃了虧。表姐不罵我,也沒像其他人的姐姐那樣上來就啪啪給兩巴掌,取而代之的是,她把書包解下來丟給了同伴,蹲在我的前麵,回頭跟我說:“乖,二崽子不要哭了。爬上來,爬上來,姐背你,背你回家去,好不好?”

我人傻,還貪圖享樂,一看表姐要背我,破涕為笑,高興得一骨碌就爬上了她的背,連泥帶水。表姐蹲了很大一會兒才攢足了勁站起來。這一路,大雨滂沱,不長不短,她卻再沒有將我放下。

其實,表姐個子小,身材瘦,老坐在他們班的最前麵一排,比那時候的我高不了多少,也重不到哪裏去。可是,她背著我,巨人一樣,無懈可擊。那麼沉重的雨,像穿腸而過的酒水,經過其中的人,酣暢淋漓。我伸手摟住表姐纖細的脖子,隨著她的節拍,深深淺淺地向前去。

於是,我六歲前的下雨天,都是在她的背上趴著過的,那樣安逸、穩妥,遙遙無期。

可這樣的安逸並沒持續多久,電視台就開始熱播《西遊記》了,那時候班級裏每個同學都要認領裏麵的一個人物做代號,我認領的是銀角大王,表姐是白骨精。學堂旁邊的小商販賣的糖也是孫猴子、如來佛祖做紙麵的,還誆騙我們說:“這都是外國進口的糖,高級著呢!”我就琢磨著,難不成耶穌也有帶著弟子去取經的嗜好?

然而班裏同學都在玩cosplay 三打白骨精的時候,我把頭扭到一邊,一個人任性地在草稿紙上畫些意識流的怪圓奇方。六歲的我沉默寡言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跟我同桌過一個學期的小美得出過一個結論:“二崽子一天說話都不過五句的,你們要是誰聽他多說了一句,大不了我把美少女的糖紙給你啊。”

表姐怕我被孤立,有事沒事就帶著我。跟女娃娃待的時間久了,男娃娃就更不帶我玩了,我倒也沒傷心,歡歡喜喜地跑到女娃娃的陣營裏給她們扯皮筋。有時候表姐得閑了還會教我高難度的“三級蹦”動作,因為我身體不大協調,一跳這個動作就如同被踩住尾巴的老鼠附身了似的。這個時候表姐就會幸災樂禍地拄著腮幫子,入迷地觀賞這一出免費的逗樂盛宴。

趕上沒課在家,表姐就猛地往我嘴裏塞糖,強迫我欣賞她的表演。

表姐把蚊帳掀開,圍在身上,對我說:“我不是你姐姐,你姐姐已經被我吃掉了,你要是猜到我是什麼妖怪我就把你姐姐吐出來。”

我誇張地張大嘴,說:“你不要吃我姐姐啊,看你這麼白,不是狐狸精就是白骨精吧,我猜得對不對?”

表姐點了點頭。

我又說:“那把我姐姐還給我好不好?”

表姐又點了點頭。

天一擦黑,等大人們都睡酣了,我和表姐就去大廳拿煤油燈把耍著玩。有時候我倆躲在曬穀的草屋裏,用煤油燈烤地上的豆子,等豆子爆開吃掉裏麵的。有時候我們用煤油燈烤瓢蟲,不能吃,就圖個樂嗬。

有一天晚上,我端著燈盞去燒爬在帳角的瓢蟲,表姐在身後表情專注、屏息靜氣地觀摩。慢慢地挨得近了,蟲子沒被驚走,煤油倒灑了一地。這還不算倒黴,屋外的風刮得樹杈杈的影子肆意搖晃,瓢蟲受了驚,展展翅膜就瀟灑地飛走了。我趕著去捉,腳不偏不倚踩著了地上的煤油,整個人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一盞滾燙的油澆在大腿內側,那酸爽。

表姐把我從地上一把拽起,帶著哭腔抱著我奔向父母的房間。彼時,我大腿內側的肉已經潰爛,腳麵上也有幾個鮮血淋漓的洞,簡直慘不忍睹。父親沒幾分鍾就把我送到了縣醫院,醫生說:“幸虧來得及時,再晚一點估計你兒子一輩子都要當個廢跛子嘍!”

煤油燈事件後,父母便不大放心把我給表姐帶了。趕上表姐來串門,也要借故把我支開。表姐知道我在家,就應承著走遠,趁父母不注意便又折回來,躲在遠處瞧我,衝我做鬼臉。可後來即便是這樣的見麵機會,也很少有了。

表姐下麵有兩個弟弟也需要上學,姨媽家經濟狀況比我家好,但也緊張,所以,上完小學之後,表姐便輟了學,跟著舅舅,去了漢中打工,幫人帶孩子,就是做保姆,小保姆。

那時候,表姐最多也就十三四歲,在那麼遠的城市,寄人籬下,卻兢兢業業,還不忘攢錢,每個月,都要給家裏寫一封信,用自己僅識的一些字,報報平安,說說心裏的話,再在信紙裏夾幾百塊,兩百,三百,或者五十,不間斷地接濟著父母和自己的弟弟。順帶著也把自己不穿的衣服輾轉地寄來給我,她寄來的衣服又幹淨又清香,我聞了又聞,聞了又聞,全是美好的味道。表姐自己卻過得很節儉,穿的用的都是別人給的,從來不花裏胡哨,乖得就像還在村子裏一樣。

我家的相冊裏,藏著一張表姐那時候的照片。她穿著一件大妗子給她的白色呢子衣,衣服很大,她顯得更小巧了。頭發剪短了,紮起來,落在背上,鏡頭裏看不見。前麵站著一個孩子,她的手恰好放在那個孩子的雙肩部位,孩子咧開嘴笑,表姐抿著雙唇,很靦腆。

這麼多年來,我都再沒遇到或者見到像那些年的表姐那麼乖順的姑娘,矜持、內斂、善良,一臉的溫情,特別好。

一年以後,因為各種不得已的瑣事,表姐回來了。在家裏,她更忙。天天係著圍裙,忙進忙出,做飯,縫補衣裳、襪子,幫著鋤地、收麥子等等,表姐就沒有空閑的時候,她像個小大人一樣懂事,照顧得所有人都舒適。其實,她也沒有在家裏待多久,就經人介紹去了鹹陽市裏的一戶人家,還是做保姆。但是,有別的人問起的時候,我們會說:“在幫人賣手機。”

我慢慢地長大,從童年步入少年,有了男女有別的害羞和含蓄,就跟表姐沒那麼熟了。她再見到我,會微微笑一下,跟大人一樣,問一些成績怎樣、學習如何的問題,最後說一句好好學習之類的話來鼓勵我。

我不知道我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彼此疏遠的,隻知道,在強烈而原始的情感裏,她是我唯一的姐姐。

表姐二十多歲的那一年,認識了一個同在鹹陽打工的渭南小夥子,好像是蓋房子的那種小工。沒有任何感情經曆又善良的人,在這個男人身上,連滾帶爬,付出了自己的一切,終於到了要結婚的地步。

姨媽不同意:“那人不咋樣,我怕他騙你,離咱家這麼遠,騙你去渭南咋辦!咱們村周圍有很多,我慢慢托了人介紹你認識。”

表姐不幹,態度堅決,非他不嫁。

姨媽拗不過,實在沒轍,就夥同了我媽去鄰村的大仙那裏打卦。大仙雙目一閉,歎了一口氣,對我姨媽說:“你這姑娘,得有兩次婚姻。你讓她結了吧,不結不行,結一年兩年就會離的,離了就好了。”姨媽不甘心,問她:“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大仙反問:“你還有辦法?!”

回到家,姨媽把大仙的話如實轉達給表姐,表姐哈哈兩聲,跟姨媽保證:“媽,你放心好了,他不會的,我知道。”

於是,在姨媽不得已的默許之下,表姐跟渭南的小夥子辦了場婚宴,算是把這婚給結了。

我因學業沒有機會去參加表姐的婚禮,後來有幸見到表姐夫,怎麼形容呢,他黑黑的,還瘦,個子也不高,頭發像站在頭上一樣,咋咋呼呼,騎著自行車,東搖西擺,在馬路上走“Z”字,就像我們初中班級裏那些坐在最後一排的“大哥”,最早的那一批非主流。看得我都忍不住替表姐傷感,唉,這人是多麼配不上我柔順乖巧的表姐啊。

一年以後,表姐剖腹產生下了一個女兒,坐完月子,按照我們那裏的風俗,回姨媽家裏過百天。我和我媽去看,表姐胖了一圈,更白了,娃娃也很乖,小巧玲瓏,麵部的輪廓和眉眼像極了表姐。我卻懵懵懂懂的,老覺得表姐怎麼就當了媽呢,才多少年過去而已,才多少年的事。

過完百天,表姐身體恢複得已經差不多,便要回自己在鹹陽租住的房子。由於電話不通,聯係不上表姐夫,姨媽不放心便跟著送她,幫她抱著孩子,拎著東西,跟著表姐東拐西拐的,終於算是到了。

當時是大白天,按照常理,表姐夫是在上班的。表姐想都沒想便拿了鑰匙直接開門,哐當一聲,門打開的那一刹那,表姐的人生就隨之崩潰了。

表姐夫跟一個女人,正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表姐愣住了,那一刻時間都不動了,是孩子的哭聲嘩啦一下把什麼都扯開了。表姐像瘋子一樣撲過去,抓著那女人的頭發不放,咬牙切齒地低吼,詞不達意。男人嚇得不敢動。表姐又哭又叫,打這個打那個,最後,連自己也不放過,弄了一身的青腫。

姨媽後來哭著說:“我這一輩子都沒見過我姑娘那樣子,這一輩子都沒見過她那麼生氣,抖個不停,就跟瘋了一樣,六親不認……”

一段時間之後,表姐不哭也不鬧,安靜地拿著結婚證去離了婚,不動聲色,看不出情緒。那個表姐夫因為一些生意上苟且的事,也鋃鐺入獄。表姐的人生,直到這時,真的應了大仙的三言兩語。

親戚都勸:“離了好,離了好。”我注意觀察表姐,往往此時,她會一聲不吭,嘴角微微地動一下,一語不發地看著眼前的虛無。然而,心中淒涼,可想而知。我為這還跟我媽吵架:“都過去了,你說那麼多做什麼?不要提了!真是的。”

其實,我也無法去了解表姐,隻是心中有一股子衝動:要保護她。

大家都覺得這樣才好,離了那個人,表姐會過得幸福一點,會慢慢步入好的生活,就像大仙預言的那樣,等第二段婚姻就好了。我卻老覺得表姐的笑裏少了很多東西。愛情這東西,如果真的遇到,人的靈魂就會變得很重很重,舉步維艱,但如果失去了,靈魂就會被掏空,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

我有點不認識表姐了。從不吃甜食的表姐沒事幹就天天捧著個冰淇淋桶,冰箱裏還塞著各種口味的存貨;從不發脾氣的表姐,有一次吃飯我們聊天她沒插上話竟氣得掀了桌子;從不塗脂抹粉的表姐,開始從網上淘來一盒一盒的進口化妝品。

姨媽見著害怕,逢著雙休日便領表姐去了趟縣裏的醫院。縣醫院說查不了表姐的病,得轉去城裏的大醫院瞧。在長達兩個月的就醫測試和診斷中,表姐被診斷為大腦器質性病變,間以妄想症和脾氣暴躁為附帶症狀。姨媽請了假,一天二十四小時守在她身邊,孩子就托給我媽幫著帶。

沒課的時候我也盡量請假來醫院照顧她,每次我推開房門她都要問一句:“二崽子功課最近做得咋樣了?你老爹讓我看

著你,叮囑你千萬別掛科。”我說:“我剛拿了獎學金呢,姐!”

這樣的對話一天要重複很多遍。能再和我好好地玩一次,是表姐的願望。而我父母鄙夷的表情是壓在她心裏的石頭,她還是認為小時候我被煤油燈燙傷腿,全然歸咎於她的失職。

進入後麵的療程,表姐的狀態好了很多,姨媽終於說通醫院給了她一整天的假。

“一整天都不用紮屁屁、吃藥丸了?”表姐冒著星星眼看著我。

那天是周四,來玩的孩子並不多,我們玩到旋轉木馬的時候她睡著了。她皮膚還是白嫩嫩的,丹鳳眼上一對柳葉眉,臉盤也還是隻有巴掌那麼大。矜持、內斂、善良,一臉的溫情,病痛在她身上仿佛一瞬間風停水靜。然而表姐的口水流了我一身,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沒多久身子就麻木了,我不敢動,怕吵醒她。

其實關於她,有一件事是我一直耿耿於懷的。

嗯,你可能想到了,那些煤油並不是我摔跤不小心灑到腿上的,而是我故意的。我想用這種方式讓父母錯以為我在表姐身邊待著是不安全的,是的,我成功了。這麼做的起因,僅僅是因為用煤油燈烤豆子的時候,最後一把,表姐沒有讓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