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他的答話,我心中一驚,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那絲驚意從何而來,隻見白問鼎身影一晃,下一個瞬間,他的手便已死死地掐住了夏菡的脖頸。
“你瞧瞧,隻要本太子肯花心思,無論何時何地,你所謂的至親之人,還是會落入本太子手中。”白問鼎麵色猙獰,再也不負往日的淡定從容。
夏添的臉色也變了,急呼:“不要……”他作勢欲救,卻投鼠忌器,不知從何入手。
夏菡的麵色紫脹,已發不出任何聲音,我仿佛聽到了她骨頭發出的咯咯之聲。
耶律齊卻毫不在意:“對了,還有尤大將軍的女兒,尤娉。當年因為尤大將軍權傾朝野,手握重兵,所謂功高震主,當年尤大將軍見了新皇已有不跪之跡了。太子殿下為在武崇帝麵前立下功勞,設下計策,求娶尤娉,實則暗裏和尤娉暗通款曲,使得尤大將軍臉麵全失,逼得他提前兵變,迅速被人剿滅。而那使尤大千金身敗名裂的,也是這位夏統領吧?”
有風吹進屋內,屋內帷紗飄起,上麵的折枝牡丹紅透出淡淡金光,金泥畫就的童子門神依舊憨憨地笑著,她在他手裏掙紮,鬢發散亂,就如許多年前她在他的局裏掙紮,我看見她眼角流出了淚水,眼眸之中夾雜著那一瞬間的恍然大悟:“原來是你?”
她已經憶起了前塵往事,記起了那時的一切,憶起了那場夢,那場他給她編織的美夢。
她直視著前方那焦灼麵孔,雖然和身後這人有一樣相似之處,但她眼裏隻有他。
身影忽起,急如閃電,在我一眨眼之間,兩條紅色人影便拚殺在了一起,夏菡跌於地上,手撫著喉嚨,呆呆地望著那人影,卻似仿佛已經癡了。
我忙走過去,扶起了她,隻聽她嘴裏喃喃:“原來是他……”
那兩個紅色人影倏忽來去,寬袍廣帶,運袖如風,仿佛揭起了漫天霞影,我已經分不清他們誰是真,誰是假,一樣的招式,一樣的殺意,一樣的麵容,仿佛是對鏡起舞,湖麵弦歌,可夏菡的視線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其中一人。
那人被逼得節節後退,視線到處,我才看得清楚,他行走過的地方已鮮血淋淋。
“他用自己擋住了那人的袖中劍,才救了我……”夏菡忽地道,“他是不是已救了我很多次?所以我才會這麼幸運?”
她是我們村子裏除了我之外最幸運的人。村子裏的人常說:打野獸去啊,帶著夏菡,隻要有她在,什麼都能打得到啊!她就是村子裏被祈福過的圖騰,戴在身上,能避災避禍,而且收益豐富。如果有她,天上飛的,地上爬的,無論有多麼凶猛的野獸都能打到。而夏寄由於常和她在一起,成了這世上第三個幸運的人。
原來不是老天爺的眷顧,他就是她的老天爺,他被祈福過的圖騰,就如我的皇姐。
我轉頭朝她躺著的地方望過去,她淺青色的麵容有淡淡的笑意:阿淡,這世上隻有你一人了……
不,夏菡也會要曆經我同樣的痛苦嗎?
我攬住她的肩膀,往場上望了過去,卻見他節節後退。烈焰紅裳,不顯顏色,但那鮮血滑落他的衣裳,滴於雕有纏枝花紋的青石板地上,使那纏枝花如忽然間盛開的彼岸花,吸收著人的生命……
“不,你們救救他……”夏菡膝行幾步,朝觀主望了過去,又朝耶律齊望了過去,“救救他……”
“我為什麼要救他?”觀主一甩拂塵。
“來到這裏,是他自己的選擇……”耶律齊淡淡一笑。
他們早已商定,他是他們的犧牲品,但為了她,他早已將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
我想告訴她,求他們沒有用的,可我看清了她眼裏的絕望與悲涼,就如等待許久的物品,臨到手了,卻被人摔得粉碎。我望著躺在地上的靈萱公主。所以,我隻是緊緊地將她攬住,聽她一遍遍地救著:“救救他,救救他……”
白問鼎的臉色冰冷執狂,他一拳拳地擊打在了他的傷口處。每一次擊打,他的身上都會濺出如柱的血花,那地板上豔若桃李的彼岸花便越開越多,越開越多。他已恨極了這個不受自己控製的影子,他原本不過是一個影子,而他卻是天之驕子,他是他另一個不受控製長出來的枝丫……
夏添一退退地後退,地板上的彼岸花眼看就吸收完了他了性命,他又一次跌倒,可他在跌倒的瞬間,往這邊望了過來……我看得清楚,他嘴角有微微的笑意,那樣的溫暖而滿足,仿佛在說,別怕,我陪著你……
他的笑意讓白問鼎表情更為陰冷,他用滴血的拳頭從地上拿起了那跌落地的短刃。
他一步步地朝他走了過去,夏菡已不再喃喃相求,相反,她也笑了,我聽她低聲道:“我也會陪著你。”
她已經準備著陪他一起,無論生死,所以,她不再求人救他。
我站起身來,卻覺腿腳酸軟,不過行走了兩步,便又跌落地上,環顧四周,老爹娘親等並不比我好到哪裏去。
白問鼎手上的血染紅了短刃,他的身影離他已然不遠,我可以看得清他臉上的陰狠瘋狂。他一步步朝他走著,而他那是待修剪枝丫盆景,隻不過這一次,怕他會將他連根拔起。
“明月夜……短鬆岡,人已去,詞空在……”
夏菡微閉了眼睛輕聲地吟道,她眼角沁出了晶瑩的淚水,嘴角卻有笑意,仿佛旅途中人在沙漠中行走良久,終於從漫漫黃沙中走了出來,見到那一片綠洲,即使那不過是瓊樓幻影,南柯一夢。
她反反複複地吟唱著這幾句,和著那沉沉的追命的腳步聲,鮮血的滴答,而她的身軀卻越來越冷,越來越冷……
“夏添,你不能死,你死了,她也不能活了……”等我省悟過來之時,才發現這聲呐喊竟是從自己嘴裏發出,而我的麵孔,卻已濡濕一片。
淚眼朦朧之中,我看著他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可他身上的鮮血卻依舊滴滴而落,染得青紋盡紅。
他蒼白如紙一樣的臉襯著豔紅的衣裳,臉上紅影悠悠,我知道他已支撐不了多久了。白問鼎如將野獸逼進了陷阱的獵手,染血的短刃就要刺進他的胸膛。
“可憐秋……一簾疏雨暗西樓……盡風流,人自羞,花依舊,人比黃花瘦……”
曼妙的歌聲忽然在室內響起,我四周圍尋找,卻見到一個我不敢相信的人微閉了雙目在低聲吟唱。
娘親?
她會唱歌,而且歌喉那麼好,如春日裏的柔風吹過樹葉,潺潺泉水滑過圓潤的卵石,優質的絲綢滑過了光滑的皮膚……可我的印象中,隻有她嗬斥老爹時慣常的村婦喝罵。
“你怎麼會唱這首詞?”發出這個疑問的不是我,是那觀主,她臉上露了驚訝之色,嗓音竟有些發抖。
“你救他,救了他,我就告訴你我為什麼會唱這首詞?”娘親微微一笑,月光照於她的臉上,使她的臉色竟有了些莫名的詭異。
青色身影一閃,我還來不及看清那身影,觀主手持拂塵攔在了白問鼎身前:“太子殿下,您何必趕盡殺絕,畢竟他替您擋災除禍多年。”
白問鼎卻不答話,刀光忽起,短刃夾著寒光往觀主身上刺去,觀主自不示弱,兩人鬥在了一處。
而夏添卻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又跌在了地上。夏菡從我手裏掙脫,朝他膝行而去,爬到他的身邊,握住了他的手……那一瞬間,在他們的眼裏,周圍的一切都不複存在,隻剩下了彼此。
無論生或者是死,她都會隨著他,所以,她不再害怕他生或死。
一朵朵鮮血製就的彼岸花被她的衣裙拖得如天際的霞彩,他們就在這霞彩的另一頭,執著彼此的手。
觀主既已動手,耶律齊便一揮手,窗外門外的箭指著了白問鼎,他笑道:“太子殿下,你既知道本王對您已然洞悉了然,您又何必再掙紮下去?本王這次回來,還帶來了交趾國特產蜜茶,不如我們坐下來喝杯茶,談一談您如果當真登基為帝了,會不會讓鐵馬半生的武崇帝麵上無光?”
有耶律齊出言擾亂,白問鼎心緒早已大亂,此時更是不成章法,那觀主武功原本和他相差少許,卻和他打成了平手。
他的話隱隱透出來的意思讓我不得其解,不明白為何白問鼎會給武崇帝麵上無光,可這個啞謎卻讓白問鼎步伐更為散亂,竟被觀主一掌擊在了胸口。
“無量尊佛……”觀主一掃拂塵,淡淡地道,“太子殿下,您身份尊貴,何必自取其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白冪已久未出聲,此時終於問道。
“對了,這個故事本王還沒說完呢,被他們一打岔,卻不知道說到了哪裏了……”耶律齊淡然一笑,“寧親王殿下,聽了這麼多,您還沒有感覺奇怪?為什麼太子殿下的親生骨肉未滿月就死了,為什麼他不親近自己的妃嬪,即使那妃嬪娘族是定周名門?”
他的話讓屋內靜了下來,隻聽得見白問鼎粗重的喘息聲。
白冪沉默良久,又隔了良久才道:“你不必故作玄虛,挑撥離間!”
“看來寧親王殿下已經猜出了答案,隻是不肯相信而已,如果武崇帝如寧親王一般知道了結果,該是多麼後悔當年他處死了自己唯一的兒子。”
唯一的兒子?
這句話如一聲驚雷在我腦中縈繞,為什麼他說唯一的兒子?白冪是武崇帝的養子,武崇帝一共兩個皇子,一個公主。皇長子白雷叛亂,被武崇帝鎖拿入獄,後賜毒酒,白問鼎這才被賜封為太子,並將他升為皇長子,以示白雷從來沒有存在過。那一年,皇長子被廢的皇詔貼得到處都是,可見武崇帝對這個背叛他的人是多麼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