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隱隱猜到了真相,一個我不敢相信的真相,我想起了他在我的閨房治傷時水杯上那帶著香味的口脂……那一室的若隱若現的暗香。
他不讓人靠近,連我的靠近,都使他厭惡萬分,他不自覺流露出來對白冪的與眾不同……
隻有白冪,才讓他失態。
“當年華貴妃生了一對龍鳳雙胞胎,一為二皇子白問鼎,一為紫鳳公主,那一年,是定周八年吧?那一年可真是多事之秋,皇長子白雷被武崇帝賜毒酒而死,而紫鳳公主彼時替武崇帝執掌名為紫鳳凰的暗夜組織,被賊人刺殺,身受重傷,所以也死了,這才使得太子殿下成為了太子。後又收了寧親王為養子,不知我說得對不對?”耶律齊道,“你們漢家的皇帝子嗣上可真是稀薄,卻又一下子失去了兩個,可見戰禍多了,還是要遭天妒的。”
我被他話語中隱藏的事實震驚,他的話逐步證實了我的猜測,可我卻不敢相信這個事實。我轉眼朝白冪望了過去,卻見他微閉了眼,仿佛已然睡著了。而白問鼎呆呆站立一旁,臉色蒼白,頭上發髻散亂,眼睛狠狠地盯著耶律齊,仿佛要將他吃了落肚。
他身上的尊貴高雅全已不見了影子,我忽然間有些可憐他,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那麼,他對白冪那奇特的表現,便有了解釋。白冪成了他的二弟,兩人之間已有了不可逾越的鴻溝。更何況,這鴻溝在“她”取代了其兄長的地位之時,便已經存在?
“紫鳳公主……別來無恙?”耶律齊終於叫出了“他”的名字,“想當年本王千裏迢迢求娶於你,可你帶給本王的是什麼?是毫不留情的劫殺,本王的三弟五弟就死於你手!一直以來,本王都很欣賞你,所以本王向長生天發誓,一定要將你娶回交趾,和本王的三弟五弟葬在一起!”他含眉淺笑,輕言細語,眼眸卻冷凝似冰。
所以多年之後,他向定周進貢,布下陷阱,想要捉拿於她。
“白問鼎”早已不是白問鼎。
紫鳳公主垂頭不語,隔了良久,才抬起頭來,散亂的發絲披在她的臉上,使她光潔如玉的臉投下了幾絲陰影,可瞬時之時,她臉上表情又恢複到了白問鼎的清冷高潔:“就憑你?”她哈哈一笑,“不過是一個小國寡民的王子……”
她的話讓耶律齊臉色變得幾近透明:“你若嫁到交趾,將是我交趾最尊貴的王後,定周也會獲得數不清的珠玉珍寶,哪會像現在這樣支左詘右,國庫空虛?”他輕聲一歎,“那定周朝的皇位,當真那麼好坐?又或是你為的,不過是他?”
他拿手一指,指向了白冪,白冪卻仿佛沒有聽見,依舊閉了雙目。
他沒有答話,那觀主答話了,她冷笑一聲:“她當然是為了他,如果不是因為她,武崇帝又怎麼會收一個異姓的養子?她給了寧親王至高之位,以為可以將他操縱於手裏,可也要人家接受才行啊!”
她的話音語調帶了些譏諷嘲笑,甚至有些陰陽怪氣,仿佛要將多年的積怨一次發泄,這觀主又是誰?和紫鳳公主又有什麼恩怨?
紫鳳公主卻沒有應和她的譏諷,反而緩步走到堂間的寶椅之上坐下,這才輕聲道:“武雀是受了你命令才下了殺手吧?”
誰是武雀?
觀主的臉色倏忽之間便變了變,望向地上被折了脖子的假郡主,忽而笑了:“紫鳳公主,你對人薄情寡恩,她背叛你,你不應該感覺奇怪才是。”
原來我們大家都想錯了,並不是“白問鼎”下的誅殺令,皇姐的死是因為觀主,這武雀就是假扮我的人,也是受了觀主的命令誅殺了靈萱長公主。
紫鳳公主點了點頭歎道:“一個舊朝公主是不會知道我的秘密的,知道我秘密的人,反而是身邊人。”她歎息著往白冪那裏望了過去,容顏依舊,風采依然,可因為我知道了她的身份,總感覺她此時的樣子不倫不類,再也沒了以往的尊貴端華。
她含笑往觀主那裏望了過去:“那麼,執掌參曹外府的明塵法師,又會是誰呢?”她慢慢地輕磕桌麵,“在本王看來,這位吟唱著染花詞的人會知道。”
她的視線望向了娘親,正是娘親的吟唱,才使得夏添被這觀主所救,她唱的那首歌,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
我轉頭朝她望了過去,隻見她裙裾垂地,側身坐於椅子之上,室內的燈光將她的身影蒙上了一層絨光,優雅端然,仿佛一朵盛開於黑暗中的幽蘭,發著淡淡暗香。
“公主殿下還記得我這個舊人?”娘親輕聲笑道。
紫鳳公主臉色變了又變,終道:“彩嫣,你是彩嫣,不可能……”
“有國豔帶酒,天香染袂……公主那時候常要奴婢幫公主梳雙仙髻,再折了長枝的牡丹簪於頭上。公主那時最喜歡國色天香的牡丹花的,可如今,公主的太子府怕是連牡丹都不敢栽種了吧?奴婢得蒙公主恩寵,當年派人刺殺呂貴妃時,混亂之中,讓人順手刺中了奴婢,可奴婢命大,離要害部位偏離了少許,讓奴婢得以生存。這麼多年了,奴婢一直不明白,為什麼當年就那麼巧,奴婢不拿了匹杏香緞送往呂貴妃處,怎麼這無妄之災就落到了奴婢的身上?直至看到太子殿下的那一刻起,奴婢才明白,原來直至那時開始,公主就有大誌,有大誌的人自然得除去那些對她大誌有阻礙之人了,奴婢自少時開始就陪伴公主,侍候公主多年,原是最了解公主的人,想不到就是這個‘了解’,讓奴婢不得不死。”娘親歎息道,“奴婢原還懵懂,但死了一次之後,才想明白了,為什麼自‘鼎’太子生病時起的那一年,跟著公主,侍候公主的人不是生傷寒病死了,就是跌落池塘淹死,奴婢倒應該感謝公主,將奴婢留在了最後一個……”
“你梳的髻有後宮所有妃嬪宮裏都沒有的靈致,煮的吃食,連禦膳房的禦廚都要甘拜下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真不想這麼做!”紫鳳公主歎息道,“當年呂貴妃想要謀害母妃,在送給母妃的吃食裏下了金剛粉,也幸得有你,才識破了她的伎倆,這才引得父皇大怒,但因呂貴妃娘族勢大,這才下了暗殺令……自這件事之後,宮裏麵倒真是麵目全非。”
“是啊,麵目全非,後宮大權由華貴妃執掌,再也沒有原來的勾心鬥角,後宮和諧,朝政清明,皇上更是政令通達,再無阻滯。而那一年,卻也是多事之秋,鼎太子病好了,紫鳳公主卻染重病生亡,舉國哀痛,皇上因此而多日不上早朝。而在民間,渠口村一帶發生疫症,當地縣令為了推卸責任,竟派人屠村,侍查實那疫症不過是普通病症時,卻已經晚了,那一年真是多事之秋,連欽天監觀測天象,都道紫徽西斜,天有異象,但天道護佑,終歸正統。”娘親淡淡道來,談吐文雅,措辭準確,與往日摔雞罵狗的樣子自是大不相同,一瞬間讓我恍惚發生錯覺,坐在那裏的不過是他人披了娘親的外殼。
“到了宮外,到底不同,彩嫣也知道打聽時世了?這都是衛大人的功勞吧?”紫鳳公主將視線轉向了和娘親相隔而坐的老爹。
老爹沉默不語,隻用擔憂的目光將娘親望著。
“不錯,幸好有他,如果不是他,我又怎麼能逃出生天?幸而他當年獲皇上青睞,給太子講述《武經總要》,因而能在後宮行走,這才恰巧救了奴婢。”
“智狐衛夜雲步步為營,又怎麼會有恰巧之事發生?”紫鳳公主道,“他為前朝舊臣,收斂鋒芒,侍候新朝主子,為了護得他身邊人的周全,當然是掌握其他人的把柄越多越好。”紫鳳公主道。
她目光轉向娘親,眼眸之中已不含一絲溫度,她已恨及了娘親,而此時,她初初的慌亂焦急已然不見,讓我暗暗生疑、這觀主和耶律齊已掌握了大局,眼看將她步步緊逼,逼入了絕境,為何她此時卻毫不慌亂?
她們說的雖是驚天動地的陰謀,卻輕言細語,如閑話家常,單想一想當年那時的驚心動魄的,就讓人遍體生寒,隻覺這屋裏緊,銀鉤細鈕,無不散發淡淡冷意。
而原本掌握著大局的觀主,此時卻不發一言,臉色青白,藏於一角。
我想起了娘親用來救夏添的那首歌……這觀主原是一個涼薄無情之人,不過隻言片語的吟唱,為何就能讓觀主大驚失色?
“可本宮沒有想到,連參曹外府的執掌人雲秋月,都被你們捏了把柄在手。”紫鳳公主淡淡一笑,“本宮思前想後,又自己派人查詢多時,都不能找出半點蛛絲馬跡,看來你們確已掌握了當年渠口村慘案的真相嘍?”
她目光悠然,在屋內環視一周,在那觀主身上停駐片刻,又含笑往耶律齊那裏望了過去:“耶律王子,你極善於講故事,不如你來說說,當年雲秋月的父母家人到底是不是本王派人刺殺?和皇弟有無半點關係?”
自始至終,耶律齊都是一幅大勢在握的表情,可此時聽了紫鳳公主的話,卻臉色鐵青,不發一言。
此時,我卻豁然大悟,明白了她嘴裏麵的渠口村慘案指的是什麼了,那一場大雪,她救了他,她跟從他成為紫鳳凰的暗殺者,但最終,為了能攀上富貴之路,為了斬斷和她的關係,為了向紫鳳公主投誠,他痛下殺手,取了她家人的性命。
這個故事,是耶律齊化身為那幽穀莊主時對我說的,也如一根刺,深埋在我的心底。
他的這個故事,有另外一個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