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母親的更年期(2 / 3)

母親有人緣,不是白來的。她不僅活幹得好,而且樂意助人。有時,一個人可以幹幾個人的活兒。單位裏誰有點事兒,那一攤子就歸她了,一幹幾個月,好像沒事似的。那年頭,人的手頭都很緊,一旦有個三急六難,未免抓瞎。這種時候,母親總會出來化解。自己有富餘,樂意幫人,實在沒錢,就找人,或者找組織幫忙。母親能說,經常可以說動工會,說動領導。那時候,沒見母親愁過,無論日子怎麼難,都樂嗬嗬的。在佳木斯的時候,我的班主任家訪,大概原來是打算告狀的——具體要告什麼,我也不知道。但是跟我媽聊了一陣,聊得開心,最後居然什麼壞話都沒說,反而誇了我一頓。母親這一生,一共生了8個孩子,養活了5個。但這5個孩子,她從來就不操心他們的學習。那個時候,雖然家長沒有今天這般如狼似虎地盯著孩子,但成績冊還是要看的。學期末,同班的同學,都擔心家長看成績冊,成績不好的,一頓胖揍是免不了的。但我們弟兄幾個的成績冊,父母從來不看,雙手奉上,也不看。父親是沒工夫,母親是盲目自信——我的兒子,錯不了。

在今天看來,那個年月,我們家能生活在北大荒,真是幸運。北大荒地廣人稀,人與人之間,關係都比較親。加上來到這兒的人,不管領導還是一般的農工,多少都有點問題,至少都屬於在政治競爭中的失意者。所以,政治鬥爭的這根弦,繃得不如內地那麼緊。內地搞政治運動,北大荒則接受被整的下放者。至於自己人互相鬥,則沒有那麼起勁。所以,我們家一直都沒有受到運動的波及,父親這種地主家庭出身、有曆史問題的人,居然可以在總局機關待著,而且待在計劃部門這種核心機關。那時的總局領導,都是當兵出身的大老粗,隻要下屬不愛說話,能幹,活兒幹得漂亮,就喜歡。

但是,這樣的局麵,到了1965年,發生了變化。不僅“四清”運動已經折騰一年,連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也開始了。兩個疊加的運動,一個核心的精神,就是大搞階級鬥爭。搞階級鬥爭,就是要講階級路線。於是,父親這樣的人,在總局機關沒法待了。正好,一個留學日本的畜牧專家、時任總局畜牧處長的伯伯,在總局也不好待了,自願到下麵一個畜牧場做場長,順便把我父親也帶了下去,做農場的計劃員。這個農場,就是誕生了知名乳業完達山乳品廠的851農場。

母親帶著我們,再一次跟著父親搬家到了這個小農場。從有暖氣、抽水馬桶的小洋樓,來到了需要自己種菜養雞的破爛平房。即使這樣的房子,也是母親跑來的。母親把家都搬來了,可房子還沒著落,一家人隻能住在父親的辦公室裏。母親帶著一家人,再一次順利地實現了生活的轉型,自己上山打柴,燒飯取暖,自己種菜,自己修理房子,搭火爐,掏炕。這些活兒,都是男人做的,但在我們家,都是我媽領著我們做。父親到這個農場,一直在忙於跑建奶粉廠的事兒。因為這個畜牧場,擁有很多荷蘭奶牛,生產出來的奶賣不掉就隻能成桶地倒掉。

等到這個幼稚的小奶粉廠投產,“文化大革命”也就開始了。這場“大革命”,真的史無前例,徹底地攪動了整個社會。連當權的紅一代,都成片地倒下。像父親這樣的人,自然更是在劫難逃。別說父親這種國民黨王牌軍軍官,那個年月好些人僅僅是當過兵,做過會道門的小頭目,都被整了。

可悲的是,母親對此完全沒有感覺。這些年,日子過得有點順,以至於她全然忘卻了她國民黨軍官太太的身份。加上她自己出身不錯,外公是個貧農,長期以來的自我感覺,一直都是政權的基礎。所以,對於猛然之間到來的風暴,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當打擊落在她的頭上之際,居然不顧身份,憤然反擊,於是,我父母雙雙,遭遇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我們家一下子就塌了天,父母都被關進了牛棚,兩個年紀長一點的兄長,被發到了最邊遠的連隊,家裏隻剩下不到十歲的我,和我的小哥哥,每個月發15元生活費,而此時的我也因為不肯劃清界限,被學校開除。

兩個半大的孩子,想要撐起一個家,當然很難,實際上也沒撐起來。我們倆,也就是湊合活了下來,像叫花子一樣。當時的我們,還不知道,在牛棚裏的母親,日子過得更難,因為正在這個時候,她趕上了更年期。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女人更年期這回事。更年期因人而異,有人好過,有人不好過。在更年期,人的生理心理都會出現很多變化。如果正好趕上變故,境遇環境惡化,那麼,更年期將是一場災難,很多人會因此過不去。

母親在牛棚,其實無數次地想到死,隻是因為家裏兩個半大的孩子,讓她下不了決心。跟我們一起住的商店主任,她的直接領導,就自殺了。一年以後,領導開恩,把母親放了回來,依舊在群眾監督下勞動,幹的是她們商店最苦最累的活兒。

媽媽回家,我們哥倆原本很高興。但是,沒想到日子反而更難過了。母親在裏麵的時候惦記著我們,但出來之後,我們兩個卻成了她的出氣筒。每天在群眾監督下勞動受的氣,都要轉發在我們頭上。一個更年期的老女人,怎麼可能期待有什麼好脾氣。她幾乎每天晚上都在鬧,想死,半夜三更,不讓我們安生。哥哥比我孝順,每次都跪在地上求她,而我在求了幾次之後不跪了,反而冷冷地說了一句,我還想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