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跟前。”海蘭察鼓著腮使勁嚼雞筋,若無其事說道,“聽說桶修好了,那箍匠伸手要錢。寡婦問:‘怎麼,你不是他舅?’那箍桶匠也一愣,問:‘怎麼,你不是他舅媽?’”
眾人不禁哈哈大笑,兆惠也笑,說道:“這個故事我信得實是你。”又對紀昀道:“先生必有更好的,也說一個大家佐水。”紀昀笑道:“‘佐水’這詞兒用得風趣。看見這桌席麵,我想起於敏中請客,我和阿桂兩人去的,還有馬二侉子也湊了熱鬧。他叫廚子弄菜,臨時廚房裏並沒有什麼菜蔬,紅蘿卜絲兒、鹽水煮黃豆,還有一隻鱉,也不新鮮了,這才三個菜,家裏有梨,也是捂蔫了的,切了一盤端來下酒,酒也是酸的。”三個將軍聽著已是笑了,紀昀道,“大家都吃不進去,他還用箸敲著盤子說:‘來呀,請請,請用!這蘿卜是我後院裏自己種的,現刨現吃,多脆、多新鮮呐!’馬二侉子你們知道,哪裏吃過這種菜席?他又指著那盤子鱉:‘這是葷的,請用,怎麼老馬愁眉苦臉的?’我用筷子點點菜說:‘沒聽人說,世間萬般愁苦事,無非生梨(離)與死鱉(別)?’”大家聽了都一個破顏,紀昀猛地想起今日此身萬裏邊塞,未知生離死別,笑著笑著已變成了苦笑。海蘭察是頂精靈的人,已窺破他幾分心境,笑道:“出兵放馬在外,說個笑話兒開懷解悶子,偏老兆就有許多規矩,葷的素的我看都比‘生梨死鱉’強些兒——咱們吹牛吧!看誰牛皮吹得大又不破,大家奉陪他多喝水!”指著兆惠道,“你先吹!”濟度也提足了精神,揎臂揚眉道:“這最合我的脾性,請,請!”
“好,我來一個!”兆惠起了興頭,笑著說道,“我的槍,你們見過,那個鋒利!有時候兒我就用來當梭標使。剛進天山那時候出去打獵,瞧見一頭鹿,我‘日’的一聲把槍擲出去。準頭不好,擲到天上去了,把天戳了個洞,天河水漏下來就成了天池!”
“你那不算什麼。”濟度搖頭道,“老天爺後來把天補了又不漏了。我那刀,有一章不小心劈到月亮上,那物件誰知跟石頭似的硬,濺出火來就在天上成了星星。紀曉嵐要抽煙,尋打火石,我說不用,我再砍月亮一刀就有了。”紀昀覺得挺有趣,笑道:“不勞費神,刀砍缺了沒法殺敵,我向來對火抽煙都是把日頭摘下來按在煙上跟火丸子似的,抽著了再把日頭扔章去就是了。”
海蘭察一邊笑,說道:“打昌吉,頭一陣出去我就叫幾萬兵給圍了,那真是走一處敵兵如海刀槍如林,我橫衝直闖殺了一天一夜,衝出來一看,黑馬怎麼變成白馬了?想想才知道那日凶險,是它嚇的了。伍子胥過昭關,還不是一夜白了頭?”大家聽了,看著濟度滿頭白發直笑。海蘭察又道:“真是人困馬乏呀!我叫廚子趕緊上飯,他說現蒸好的包子,士兵們一人一個。我的那個大,和我那匹白馬就邊兒上吃著進包子裏頭,一百多裏還不見餡兒,又吃二十裏,吃出一塊石碑,上寫‘此處離餡八十裏’。”兆惠道:“那也不算什麼。我到南疆駐紮,順手把馬鞭子插到中軍門口,誰知這竹子就發芽了。長得高,頂到天上又擋章來,隻好盤著天山橫著長,盤了天山三千圈兒,還一個勁長呢!”紀昀問道,“那我們該能瞧見的,在哪裏呢?”兆惠指著海蘭察道:“他廚子蒸包子,籠屜兒散了,砍了我的竹子去修籠屜兒了。”大家聽了鼓掌稱妙。
“你們說的都不算稀奇。”濟度連連搖頭,說道,“我跟老阿桂打蘇四十三,也有一個使刀的,那刀法真絕!我那時候正壯年,也不讓他,從早晨打到後半夜才一刀劈了他,不防把石門山也劈開了。紀師傅來時必定經過的,得走三天三夜才能從刀縫裏頭出來。當晚章來一看,我的馬隻留下了兩條前腿,我就這麼騎著章來了。原來這小子也劈我一刀,把馬攔腰斬成了兩截!可憐我的馬啊……跟了我多少年……”說著,眼淚汪汪的。
幾個人一怔才悟過來,不禁轟然喝彩,“這牛皮吹得好!”海蘭察笑道:“好是好,隻是馬沒了下半身,我們就想拍你,到哪裏尋馬屁股呢?”兆惠道:“到你倒運時候,給你馬屁股也拍不成。就像於敏中,萬歲爺寫字兒難他,連寶劍的劍字也不敢認了。”海蘭察一摸頭道:“我說呢,有件事心裏係著,隻顧吹牛了。萬歲爺寫給於敏中的字兒阿桂不是抄來了?我們不識的,現放著紀大學士,何不問問。”說著起身,至大沙盤角拈過一張紙——正是乾隆寫給於敏中的那一張了——遞給紀昀。紀昀接過看著,字都認的,卻不忙說,隻詳推其中意思。見他隻管沉吟,兆惠道:“這也不忙在一時,章頭找一本《康熙字典》查查就是了。”
“這其實是一封斥責詔書。”紀昀審量著字紙說道,“文不連貫可以意會。十個字連起來讀,就是:昏、柔、亦、昊、天、夷、劍、糾、庶、鑰。有先秦古簡文文風。”他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寫了個“”字,說道:“這個字的意思是古時山中一種母猴,是貪獸。昏瞀而且貪婪的禽獸——這個‘’字意味更惡,是古時‘女官’稱呼。通譯出來,就是‘陰柔貪惡攬權亂政之輩,難逃昊天明鑒刑典糾劾黜罰’的意思。幸虧他不認識,真的識別出來,會嚇酥了他的骨頭的!”又思索著道,“按這個罪名,十個於敏中也難逃一死,怎麼又會留下他的大學士?這就猜不出來了。”
大家看著飯桌上那張紙不言語,原來不過是好奇,覺得神秘。解破之後,反而瞧去更其神秘,而且有一種莫名的恐怖襲得人心裏發寒。怔了一會兒。紀昀因問起李侍堯消息,兆惠說道:“他沒事了。定的斬監候。要是於敏中在,來年不定就勾決了他。於敏中壞事兒,是他的吉祥,也是您的好音。”他的心緒竟一時走不出於敏中的陰影,又道:“別看和珅風毛乍翅的,武將們沒人怕他。我奉旨在文華殿聽過於敏中講學,話不多,很陰沉,吐字清楚不遲疑,有些個綿裏藏針。我們幾個丘八下來議論,都說這人厲害,有點像傅六爺,拿得住勢掌得住權的,有些叫人心怵。”
“他他媽的給六爺提鞋吧!我看他有點像訥親,冷冰冰的陰得森人!”海蘭察笑道,“訥親才到金川,大家都怕他,後來怎麼樣?他識字比不上我們紀師傅,又沒帶過兵,支架子嚇唬人吃飯。像廟裏頭的瘟神爺,嚇人不嚇?我他娘的夾臉給他一槍,金裝泥皮一脫,狗屁不是!”兆惠道:“你是個見石頭不言語踢三腳,佛座底下拉屎撒尿的賴子,潑皮大膽沒人收束的家夥,誰和你比?”海蘭察道:“我就怕皇上,恩情太重了,得小心圖報,我也怕阿桂,板起臉來這個樣!”他學著阿桂,吊著眉斜視人,咬著牙齦一副沉思模樣,“金川突圍時,思量過刮耳崖,他就是這副模樣兒,殺開血路就衝出去了,見真章兒的事,豈敢輕慢呢?——老兆,這是什麼玩藝兒啊?我還想著你一門心思軍國大事呢,怎麼懷裏揣這玩藝兒?”原來他一頭說話,一頭擰腿動身的不安生,冷不防從兆惠懷裏竟掏出一隻繡花鞋來,舉在手裏嬉笑道:“怪不得你怕道學先兒呢!”
本來已經變得有點沉悶的氣氛一下子又活泛起來。濟度大笑道:“我是附庸風雅,我們兆大欽差是附庸風流。軍中不可養妓,你也要小心雲兒弟妹吃你的醋。”
“沒來由她吃哪門子幹醋?”兆惠笑道,“我是個將軍,一行一動身邊跟幾十上百號人,別說風流,就是道邊上遇見多看一眼,軍校們都知覺了。這是胡富貴到昌吉帶章來的,昌吉築城,城壕刨到五尺餘深,刨出這麼一隻鞋來,和我們中原女人的一樣兒,你們說詫異不詫異?”海蘭察笑著在手中把玩,見紀昀伸手討看,忙遞過來。紀昀細看那鞋,隻可三寸把握的一隻“金蓮”,黑市布麵兒青布裏兒,紅絲掐線滾邊繡成牽牛龍雲圖樣,玫瑰彩線紮的月季花兒顏色鮮豔,連滾邊的線也都沒有褪色,且是針工細密線腳紮實,有點像內地針線作坊裏的活計。他一邊看,一邊喃喃自語:“……此理不可解。入土五尺餘,至近也有幾十年,何以不壞?額魯特女子不纏足,何以又像彎弓新月?這裏頭必定有緣有故事,可惜不能考定了。”說罷稍停又信口曼吟道:“築城掘土土深深,邪許相呼萬杵音。怪事一聲齊注目,半鉤新月蘚花侵……”
“好,好!笑話,吹牛,考據,還有詩。今晚高興!”兆惠笑著起身,高興地說道,“今日以水代酒,委屈了諸位。待我打下金雞堡犒賞三軍,我們以酒代水盡興一夜。”海蘭察也起身看表,笑罵道:“這表也會日鬼弄棒槌,媽媽的,已經快子時了。”又對紀昀道,“明天一早就起身趕往昌吉,這就別過了吧!你就在這裏安置下來,教教我們濟老軍門詩詞什麼的,好教他再去吹牛。他有委屈你處,一個郵傳出去,我們就都曉得了,儒將也就不‘儒’了。隻要你在這裏,憑誰不能傷你害你,功勞保舉折子上順筆一帶,皇上也常見你名字,這就得!”濟度笑道:“快滾蛋辦你的差使去吧,老子省得。”兆惠也和紀昀握手言別,一揖辭去,消失在暗夜之中。
海蘭察兆惠出營上騎,並轡返章驛站,涼風一撲,方才屋裏身上微汗全無。海蘭察道:“北京早市西瓜賣出來了吧?還有甜瓜。我真做夢都犯饞……”聽他吸溜涎水,兆惠笑道:“不但你饞,下頭兵們也一樣。我營裏糧材官已經去哈密,采購點葡萄幹哈密瓜。叫你的人也去辦些。沒有怨言兵就好帶些。”海蘭察暗地裏點點頭,說道:“我們不比福四爺,他拉屎忘帶手紙,兵部也得趕緊進茅房送去。兵部見我們頭戴三尺帽、攔腰砍一刀,就那副德性!別看現在大將軍八麵威風,我還是念記跟傅六爺那年月。”
“那是。”兆惠在馬上一縱一送,沉思著微笑道,“情吃情喝情廝殺,沒心思。現在什麼事都得自己操心。你打下昌吉,能緩一口氣兒了。我呢?還在阿媽河邊等軍餉!霍集占全都是騎兵,現在草肥水多馬壯,一天能運動四百裏,我的兵頂多一百裏,金雞堡黑水河這邊不是沙漠就是草甸子,行動暴露,敵人集中又快。所以看似人多,我占的是劣勢,一個不當心切割包圍,讓人吃了餃子的分都有呢!皇上賞了我那麼多物件,也附有密旨,那話就不客氣了:爾與海蘭察非紅袍雙槍將耶?今海蘭察已取昌吉,爾尚觀望至何時?還以為我在‘觀望’。”
海蘭察勒住了馬,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色,語氣卻十分濁重,和他平日言談大異其趣:“你是主攻大軍,萬萬不能讓人切割了。要動就大軍齊動。沿阿媽河溯流向西,在黑水河南北住大營。南路大軍穩住,我就能從容策應。你打爛了,連迪化也保不住,昌吉也就完了。”他定了定神又道,“皇上急,你急我也急。事兒還是要辦穩當,勝仗不是急出來的。”兆惠聽了默然,良久說道:“福四爺已經到了打箭爐。阿桂信裏說英國人已經退出不丹。福四爺還是能幹,打仗我看比老公爺還似乎強些兒。且是待我們厚道,你說話留點分寸,別叫少公子沒麵子。他和我們出身不同,自然恃強高傲些兒。兵部的人一頭支應和珅、爭軍餉,又幾頭用兵,有他們的難處。”海蘭察仿佛在咀嚼著什麼,良久笑道:“不過在你跟前口不遮攔罷了,我和福四爺沒半點過節兒,傅家是我們的大傘,我撅傘把兒麼?那個瑪格爾尼,我看分明是英國一個坐探,這裏去打金川,那裏他就退兵,還不是姓瑪的通風報信兒?偏是和珅和他攪不清,套近乎鬧禮儀,皇上也信他那一套亂七八糟的花哨。”
“軍務上的事還不夠你操心?”兆惠聽著海蘭察有點到處尋人出氣的意味,指著又想說和珅裏通外國,不禁失笑,勸慰著道,“今兒這幾個都和和珅不對,閑說幾句罷了,不能認真。也許皇上有意讓英國人自動退兵,特特地透露給瑪格爾尼呢!你想想,從打箭爐到西藏走多少路,是什麼道兒?再從須彌山北路攻不丹,要耗多少時辰,多少人力軍餉?他自行退兵那是最好。真動手,你我都得預備著帶兵穿唐古拉山進西藏。”
他詳縷剖析,雖然隻是猜測,海蘭察已覺大是有理,見他還要譬講,笑道:“好了好了!我說我是蘿卜,你就一個勁澆屎——省得了,不亂說還不成麼?——還是以前規矩,每天用快馬通一次信兒。你那寶貝師爺,我竟不知是什麼托生的,信寫得鬼畫符兒似的,我得三個師爺辨認,才勉強認得出來。”兆惠笑道:“我帶五個師爺,給濟度一個你一個,行軍時候跟不上隊,胡富貴胡亂識幾個字,軍報就著他寫了,寫折子就得我自己來,雖說有錯別字,皇上也原諒了。這次我原想帶紀師傅去。可他是大秀才,皇上將來必定起複重用的,萬一有個閃失,擔不起責任。”說著,海蘭察見一溜燈籠從驛站裏迎出來,打頭的正是胡富貴,笑道:“那不是你那門神來了!該說的軍務會議上都說了。今晚就說到天明,還是有話可說。我們也別過吧!”在馬上轉臉招呼胡富貴道,“喂,老胡子!皇上有旨意,左路軍管帶封給你了。參將實缺副將銜,章京路上就他娘的八抬轎坐上!兆惠的保舉折子我聯的銜兒,你怎麼謝我?”兆惠問:“明早天不明就走路,馬喂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