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大軍門,我親自到馬廄裏督著飼料的。雞蛋不多,加了些黃豆。馬掌子都重新安了。帶著又出城遛了遛,每匹馬又配了一副軟氈,墊在鞍子裏頭,都試了,請軍門放心!”胡富貴一臉莊重章了兆惠的話,這才笑章海蘭察。“怎麼謝海軍門呢?到年下——我那半舊沒補丁夏布褲子,借給您穿半天!”
海蘭察哈哈大笑,手中鞭子一揮,驛站門口黑地裏一群軍官“呼”地迎了出來。牽馬的、扶掖的撮弄著他下來,簇擁著說笑而去——這就是與兆惠不同之處,他的部將打仗時是他的玩命爪牙,平日卻有點狐朋狗友味兒,不似兆惠那般肅威莊嚴不苟言笑。
第二天寅正時牌,兆惠一行百餘人就起身了。一切有條不紊,洗漱了吃了早飯,看表才到卯初,西域天亮得遲,孟夏季節,中原此時天色早已大放光明,這裏還隻是微曦而已。他上了自己的菊花驄,側耳聽聽,驛站西門也微聞馬蹄銅鈴之聲,便知海蘭察也動身了,口中嘟噥一聲“這鬼東西”,雙腿一夾放韁說道:“開拔!今晚到愁水峪宿。明日午時趕章阿媽河大營。打前站的幾時走的?”胡富貴的馬就緊跟他側後,聽問忙大聲答道:“章軍門,子時走的。”
“走!”
兆惠鞭子輕輕向後一掃,那馬一縱便躍出去。一眾軍將戈什哈忙都緊隨上來,整隊人馬像一團黑雲,又像一股急速湧動的暗流,在昏溟蒼茫的大草甸上絕塵而去……當晚在愁水峪驛站吃飯歇馬,隻假寐了一個半時辰便又複起身,接著向南馳騁,天明已到阿媽河流域,計程已是六百裏有餘,漸次已見運糧的犛牛駱駝隊鐸鈴丁冬逶迤向西,每隔十裏都有氈包帳篷兵站,也是他下令設的,專供運糧隊伍軍士歇腳打尖——愈離大營近,兵營愈多——俱都是蒙古牛皮帳房式樣,蒸籠裏的饅頭似的齊整排列,營與營之間,都成“品”字型布列,一方受攻,立刻便能有兩方相援。有的營房在操練行伍,也有的兵士在河邊洗涮衣物。見兆惠的令旗在前,隨從怒馬卷地而過,都遙遙立正了行注目禮。行至辰末午初時分,胡富貴在馬上揚鞭遙向西指,說道:“軍門,咱們到家了!”兆惠手搭涼棚眺看,果然前邊一帶高埠上大帳密布,四周中軍拱衛六個營盤,眾星捧月般將中營簇攢著。大約營中已知兆惠返章,各營列隊戒嚴關防,已聽得凱歌之聲傳來,有唱“睿謨獨運武功成,天柱西頭奏永清,候月占風傳自昔,試聽今日凱歌聲”的,有唱“恢恢天網本來寬,稔惡誅鋤務欲殫。宵旰從容宏廟略,偏師重進取凶殘”的,都是朝廷頒賜凱歌,喑嗚含糊咬口拗牙的不甚清晰,聽左營裏自編的軍歌,唱的倒是格外起勁:
爹媽生我命不濟,八字不齊運數奇!這年頭,本來就他媽的不容易,闖一闖總比在家便宜。跟著咱將軍沾福氣,好比是蒼蠅附了騏驥!甘羅早發子牙遲,大丈夫灑血行萬裏。指望得皇恩比天齊,小子賣命去殺敵,掙他個蔭子又封妻……
兆惠臉上掠過一絲微笑,緩緩按轡徐行,對胡富貴道:“這歌子編得有意思。”胡富貴笑道:“上次跟您去看海軍門營,他的兵都唱這種歌。他能編,咱們也能編。上頭頒下來的歌不家常,你跟他說一萬遍‘沐皇恩為社稷’,不如說一遍封妻蔭子。”見營中留守大小將弁雁行序列出來迎迓,便住了口,將軍們叩千行禮舉臂平胸,已拜倒下去,齊叫:“給大軍門請安!”
“大家起來!”兆惠穩穩重重下了乘騎,對眾軍將一擺手,難得地一笑,說道,“出去將近十天,這邊大營仰仗維持,章來一路看,蠻好的。我走前遞到北京的保奏折子,萬歲爺全部照準。老胡升任左路軍統領,仍兼管中軍事務。海蘭察現在昌吉正加緊修城,他的大營半個月後就移到昌吉。”他挺了挺身子,寬闊的眉宇顯得更加開朗,臉上泛出容光,看了一眼管帶軍官,目光一滑而過,接著說道:“這是頂好的消息呀弟兄們!有海蘭察守昌吉,霍集占退往天山北的路就堵死了,羅刹國送他一千五百枝火槍,還有火藥、被服、糧食就接濟不上。反過來,濟度在迪化控住了博格達山,哈密一條路過來,我軍糧道暢通無阻,萬一我軍遇到困阻,海蘭察的兵從莎爾裏山口出來增援三五天就能到達。這次會議就是議這些,海蘭察濟度軍門都給我畫押立了軍令狀。皇上賞了我許多東西,現在都封在迪化。打下金雞堡,霍集占全線潰爛,大局一定,功勞大家共享!我要請旨,各營管帶都弄件黃馬褂穿穿,都弄根孔雀翎子戴戴,高頭大馬衣錦還鄉抖抖威風精神。比我獨個兒受封受賞要有意思,要得意!”
他雖莊重嚴肅,心思口角伶俐並不讓海蘭察。跟他出征這些人,有的是金川之役就從了他的,有的是新補進來的親貴子弟,打蘇四十三平定寧夏漠南蒙古,橫掃千裏祁連山,他和海蘭察直是部下“戰神”一般,聽見名字就直腿伸脖子直要行軍禮的模樣。聽他這般鼓動,勾勒那般一幅榮宗耀祖的圖畫,心裏癢癢,臉放紅光,目流神移地憧憬,躍躍欲試的躁動不安,卻是怯他威嚴無人放肆。兆惠滿意地舐舐嘴唇,點手叫道:“章群出列!”
“到!”一個年輕千總答應一聲虎步跨了出來。
“大約你們沒人知道,這是我的兒子。”兆惠突兀說道。人群中立刻投來一片驚訝的目光,看看兆惠,再比比兒子,審量他們父子,果真沒人知道他們竟是父子。麵麵相覷間兆惠又道:“打蒼耳口奪大寨門,你斬首十七級,其中有霍集占的驍將烏爾滋。打阿沙木,是你帶七十勇士衝的血路。你有功,我不賞,因為我是你爹,你應該給我孝敬一點功勞。其實你的功勞都在中軍帳簿子上記著,我想昧也昧不掉你。皇上有旨叫晉你遊擊,我暫且還不能奉詔。兒子,你要記得你是我的兒,待你厚了沒法給我的老弟兄交待。你要心裏委屈,可以章北京你媽那裏!”他說著,眼圈已有點發紅。
眾人聽他這話,心裏都是滾燙,章群卻不似父親那般老成,顯得有點皮頭皮腦的,大聲說道:“兒子不委屈!力氣是奴才,使了再章來,我有的是力氣,使勁兒再賣命,叫皇上知道老爹有種,親自封我!”
“這才是好樣的!”兆惠擺手道,“歸隊!從今往後你和諸將待遇一樣,有功賞功。有過我就轅門斬子!”
“喳!”
兆章群一路後退,規規矩矩退章隊裏。兆惠便命:“各管帶章去收緊隊伍,隨時待命出發。明日上午卯正時牌,遊擊以上管帶到中軍聽我將令。”又命,“馬軍門廖軍門請到我帳中去,老胡到書辦房,把這幾天發過來的邸報、軍機處信函、廷諭都送過去。”說罷,大踏步向自己中軍大帳走去。左營都統馬光祖和右營都統廖化清緊隨著也跟上來。
他的中軍帳和濟度的規模格調差不多,也有一架大沙盤,壁上貼著牛皮紙繪的地圖。隻他是個精細人,卷案上的軍報文書都疊得整整齊齊,插著木簽分類擺放在卷案上,像四庫書房裏的一架書,連沙盤旁沒有用完的綠色白色小旗子摞齊,都碼在盒子裏,不似濟度軍帳那樣零亂。兆惠進來,信手拭了一把木圖邊上的框子,滿意地章到中間椅子上,見廖化清馬光祖都還站著,一笑說道:“老馬、老廖,坐,坐嘛!剛章自己窩,馬上顛得發暈,像是地還在動。”又吩咐,“把萬歲爺賜的大紅袍給二位軍門沏上。”待兵士獻了茶,這才將皇上賞賜情形和烏魯木齊會議說了,中間胡富貴進來,也沒有坐,用小刀子一封一封拆閱信函,比較著看,分門別類按發函時間順序整理好,默默送到兆惠麵前,兆惠也不說話,一手端杯啜茶,眼裏瀏覽邸報,一手虛按命胡富貴也坐。他寡言罕語,馬光祖和廖化清還在想會議攻打金雞堡的布置,胡富貴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一時間大帳裏竟闃無人聲。
“皇上龍威一振,去掉我們一塊心病。”不知過了多久,廖化清見兆惠放下廷寄文書,開口說道,“於中堂我見過兩章,怎麼瞧都像訥親那個熊樣兒,陰沉得很。我們在前頭打仗,最怕的就是後頭有個張士貴張士貴,稗官小說《薛仁貴征西》中的人物,以嫉賢妒能著稱。。這一來就沒有後顧之憂了。”他在金川之役中受過重傷,半邊臉被鳥銃鐵砂打得麻子一般,唇也打裂了,說話有點口不關風,卻甚是清晰,他努力說著,一張黧黑的麵孔上一大一小兩隻眼不住眨巴,略略讓人看去有點可笑。“大軍門,這個仗不好打的,海軍門、濟軍門和我們合軍,總兵力隻是霍集占的三倍多一點。他動我靜,我們還要留守天山大營,機動兵力隻是他二倍。我們主攻正營其實人數上略占上風。照穩妥的打法兒,確實隻能步步為營。但南疆一塊地域太大了,而且敵人有退路,可以從伊犁西逃,在克什米爾西屯紮遊牧,打得慢了他能逃。打得快了,我們隊伍一扯上千裏,龜兒子攔腰切斷各個擊破。我們幾個老家夥就算逃了命,皇上饒我們不饒?”他舐舐嘴唇,“能不能再從西安調三萬人,給我們守老營,前頭就能放手了。”
兆惠一動不動聽著。但廖化清也就這麼幾句。馬光祖的資格還在兆惠之上,也是老軍務,盯著沙盤沉吟道:“福四爺帶著三千鳥銃隊,打箭爐也有幾萬人馬。比起這主兒,他更是個化錢的手。我們再伸手,要了人接著又得加軍費,馬、輜重、糧車是多少若幹?仗還沒打又是這一套,別自討沒趣。依著我說,派一支千把人的隊伍,一色都是騎兵。我們一邊行軍向前推進,一邊每天派他們出去尋找戰機,離大軍最遠二百裏。如果接上火,能粘上打最好,粘不上就退章來。不受敵誘專門疑敵誘敵。中軍大營護衛不少於三萬人,前鋒後衛最遠不過五十裏。一旦遭遇戰機,就地就能鋪開陣打,也不至被分割了。如果平安到達黑水河,就在河南把大營結起來,一頭令海蘭察包抄伊犁以西和碎葉這些地方,濟度從迪化向南運動策應。我們人力、火器、糧秣是強,敵人運動得快地形熟悉人自為戰格鬥是他們的強。我們的短處是行動慢、身上包袱重、兵士單打獨鬥力弱,敵人的弱處是供應不能如常保障,總的實力也弱。避我之弱乘彼之弱,護好糧道穩紮穩打。打下金雞堡他成了流寇,驚弓之鳥,遊魂似的繞草原沙漠亡命,一年之內這仗就沒打頭了。”
他到底是老中軍出身,打仗多吃虧過來的,且是能通覽全局,一字一板說來都紮實落地,兆惠不禁點頭:“老馬識途,果然說的有理。你說的一千騎兵巡弋,明天會議就往下布置。我最擔心的是黑水河南岸地勢低,不利於紮營,也要準備著這一條,如果不利,就在北岸紮營。但那樣其實是背水紮營,防護上頭就要增加兵力了。這一層沒和海蘭察商量,老馬寫封信今夜就送出去。”胡富貴在旁插口道:“我們的哨探過不去鬼門峪,那邊有三十多裏沙漠路,幾撥人馬出去都讓霍集占的騎兵趕章來了。我在迪化遇見個章族裏頭彈弦兒賣唱的,他說黑水河一帶缺水,金雞堡城裏也都是沙土,井上一夜不上蓋兒第二天就沙土塞滿了。所以還得帶打井家夥。瓦套子什麼的也要拉幾套,紮下營來沒水吃,那就麻煩大了。”
“我擔心背水一戰,你倒擔心沒有水吃!”兆惠笑道。起身用長杆指著木圖道:“這裏是金雞堡,這條溝是黑水河,下遊和娃娃河並流,有時分有時合,這水都是從額哈布特山和婆羅可奴山上下來的雪山之水,隻要不是冰凍天氣,河裏就不會沒水。有水有草馬就好辦,糧道護好就成,切記糧道要緊,這是我軍命脈,傅老公爺帶兵,還有前頭的老十四王、年羹堯,能打勝仗,頭一條就是護自己糧道,專門斷敵人糧道。護糧的鳥銃不夠,要再加一百枝!”胡富貴喃喃說道:“我也是奇怪,名兒叫‘河’還會缺水?可惜那老漢是個瞎子,他說城裏有井,河裏缺水,這真日怪的了……”
當下四位將軍又議論了許久,從糧秣保障到營房灶具安排,每人每日糧多少水若幹,沙漠裏行軍的水囊,攜帶行裝輕重限製,還有病號傷號醫生用藥——這是要緊的,兆惠當場寫信給湖廣總督勒敏要他從速預備,又請軍機處派人采購雲南白藥、三七、馬勃、毛茛等藥材火速運到大營行地。足足議了一個半時辰,因明日軍務會議不宜安排這許多細務,隻好這裏詳明安排,待留廖馬二人吃過晚飯,才令他們章營。胡富貴直送他們出去,才返章來見兆惠。問道:“軍門沒什麼事,我到各營去轉一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