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阿桂由太監導引到“宜人潭波”偏宮外,由守閽女官入內通報。阿桂掏出懷表看時,恰正午牌二刻,搖了搖頭,皺眉道:“主子怕是剛進過午膳,來得有點不是時候呢!”劉墉道:“你既進了園子,無論如何該見見駕,寧可碰了下午再來也好。”說著,果見那女官出來吩咐道:“皇上旨意請二位大人這邊涼亭子裏歇著候旨。”劉墉還要問話,女官已經去了。
這一候旨就足候了半個時辰。這座涼亭子就坐落在寒溫泉宮水榭子南邊,西依流溪南傍淺池,頭上老樹翳日,腳下苔滑石涼,林鳥啾鳴間著老蟬長吟,四匝林木竹樹碧色幽深。坐在這裏諸般都好,隻是不能縱談說笑。見太監送來茶水,兩個大臣隻合在石凳上品茶觀景,不住地覷著宮門那邊動靜,卻不見有進呈禦膳的,並也不見有撤膳的食盒子下來,隻聽隔著濃密的花籬,秋蟲嚶嚶聲氣間傳來裏邊潭中戲水的嘩嘩聲,間或可聞幾個女人嘰嘰咯咯的笑語,都不甚清晰。二人都覺詫異,也無處尋問。直到未初時分,才見那女官踩著“花盆底”昂胸凸肚出來,傳旨道:“皇上叫進,在西配殿晉見。”二人忙起身哈腰恭肅稱是,跟著那女官逶迤進來,由正殿丹墀北趨過,在西配殿門口報名。聽乾隆輕咳一聲,吩咐:“都進來吧。”阿桂高聲答應一聲:“是!”蹌趨而入伏地泥首行禮。劉墉是日日見麵的,也隻索隨著叩頭,偷窺乾隆時,隻穿一件石青開氣袍子,斜坐在卷案旁的椅子上,似乎剛剛吃過東西,幾碟子點心都用殘了。見發辮也是濕的,劉墉心中不禁一動。
和和珅想的大不一樣的,是乾隆精神心緒十分之好。他自和皇後有了生分芥蒂,宮中除了和卓氏,個個看去都是棘皮老婦望而生厭,和卓氏又在男女事上極為涼淡,往往推病掛紅謝辭侍夜。和珅弄來這四位風月場上的積年,鬧得新鮮不可方物,竟是自當皇帝不曾嚐過此味!這裏接見大臣,倏地想起方才與四美同效魚水之樂情景兒,忍俊不禁直想來個莞爾,倏又想起阿桂是章京領罪的,咧嘴板臉哼了一聲,問道:“見過你十五爺了?都起來,那邊杌子上坐了罷。”劉墉便謝恩起身趨座,阿桂卻跪著不動,連連叩頭道:“奴才先進的大內,見著了八爺才知道主子和十五爺在園子裏頭。十五爺在澹寧居西花廳接見了奴才,剛剛說完西線軍務,奴才請十五爺代奏栗栗畏罪之情,十五爺說萬歲爺還要接見……奴才自思是戴罪之身,辦砸了差使,幾陷主子於不明之地,仰愧天恩俯怍良知,內疚羞赧顏,沒臉見主子。不敢求主子的恩赦,請主子重重處分,發落奴才到軍台效命,以贖罪愆,為臣子辜負國恩者戒……”他說著,不知哪句話觸了自己情腸,崩角“砰砰”叩地有聲,眼中淚水已奪眶而出:“奴才自幼追隨主子,主子朝夕耳提麵命,事涉官箴關乎民命無小案,要凜凜小心如履薄冰。奴才真是鬼迷了心竅,竟相信了曹文植福嵩欺飾謊言,誤以為竇光鼐邀名欺君。若非主子洞鑒萬裏之外明察秋毫,險些是非顛倒,包庇墨吏坑陷忠臣!思量起來今日真是追悔莫及……”說著,已是哽咽不能成語,伏地啜泣悲不自勝。坐在旁邊的劉墉想起阿桂從來謹慎忠悃,軍國大政事無巨細,處置得小心翼翼,惟恐一事不周全,惟恐一人受冤抑,不想一個蹉跌,竟捅下這麼大的漏子……臨淵畏懼處高而寒,他也不由得驚心。
乾隆一時沒有吱聲,穩案端坐,隻是沉吟。自傅恒病重不能視事,阿桂一向是他最為倚重的心腹股肱,從來辦事公忠體國執衡秉鈞公正無私,除文事上稍遜傅恒,並不孟浪的老成人,他也想不到竟一去浙江就坐歪了屁股,幫著原欽差曹文植和浙撫福嵩一道兒整治竇光鼐!聽著阿桂懇切乞罪,乾隆心裏也一陣難過,歎息一聲說道:“曹文植大約是你在古北口帶過的兵?可見人情關難過啊!竇光鼐雖說書生意氣,從來得理不讓人,但他不得理從來不說話。儀征行宮死諫南巡,你都知道的。他雖行事激烈,不討人喜歡,你循理按法,何至於被弄得這模樣?”
“章皇上話。”阿桂收淚叩頭章道,“曹文植不是奴才帶過的兵,他是金川之役帶兵打刮耳崖的偏將,福嵩是原軍機大臣訥親的門生,都和奴才沒有淵源瓜葛。正為這一條,奴才自覺沒有偏私,理查藩庫後銀賬兩符,竇光鼐見奴才時性氣不好,激得奴才反感厭憎。再就是因為竇光鼐彈劾黃梅縣令母喪熱孝中開筵唱戲,其實是在八月十五該縣令開筵唱戲娛親行孝,筵中其母突然心疾發作去世的。奴才核實這一條,以為竇光鼐倚仗主上信任,自負有直臣之名邀寵媚俗汙人名節——有了這個念頭,深以為竇某心地卑汙,循此私念,辦事查案就有了偏袒私情……總之奴才不能理情察事,雖百詞不能置喙自辯,求主子重重治罪……”
“你是怎麼問竇光鼐話的?”
“奴才知道黃梅一案,已經有了先入之見,問他:‘永嘉、平陽二縣借穀勒派的事,是何人告知?’他答‘不能記憶姓名’。奴才又問:‘你說藩司、織造盛住進京攜帶銀兩,有什麼證據?’他說‘這也不能指實’——他這麼答話,奴才就惱怒了。但當時並沒有發作,曹文植、福嵩、盛住帶奴才親自查看藩庫,銀賬符合,銀色無誤。被他們當場蒙蔽,就更厭竇光鼐無事生非,又急著徹查清白章京料理兆惠軍務。這麼一誤再誤一錯再錯陷溺愈深,以至於黑白顛倒……”
他這一說,劉墉心中已是雪亮,阿桂心緒不好,問話問得浮躁,竇光鼐答話也甚欠溫存,兩顆蒺藜碰到了一處,還有個不刺的?正思如何轉圜,乾隆笑歎道:“竇光鼐不買你的賬,惹火了你,福嵩一幹人又甘言媚你,哄著你,就成了這番錯誤緣分——劉墉看是不是這章事兒?”
“是!”劉墉忙欠身章道,“阿桂沒有審過刑獄,問得也欠得體。這是何等樣事?當麵相問,他不知你問話用意,怎麼敢直接說出證據和訐告人?——不過,我還有不明白的。他藩庫裏的銀子既是借的,那都是雜銀。雍正朝山西諾敏、我朝王亶望,還有山東國泰都是一樣故伎重演,怎麼會看不出來呢?”阿桂歎了一口氣,說道:“後來我才知道,虧欠銀兩沒有雜銀,是預先作了手腳,他們借了漕銀在庫中充樣子,用鹽商產業作的抵押,彌補得天衣無縫……”劉墉一怔,旋即明白過來,點頭說道:“鬼蜮魑魅伎倆,手段是愈幻愈奇了!”
乾隆原本也無意重處阿桂,見他滿臉愧惶羞赧無地,想起他平日好處,早已沒了慍色,一手端杯啜茶,一手虛抬了抬,說道:“起來吧,你也是無心之過嘛……你自軍務進的軍機,沒有做過地方官,也不善料理財政獄案,所以朕不深加罪。但既有錯失,國家製度不能沒有處分,降兩級,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你專一在軍機處處置軍務上頭的事,兼管兵部。其餘的政務也不要撂開手,和劉墉和珅他們商量著辦。章頭錢灃進京,視情形再定。曹文植福嵩他們的處分你就不要再參與,如今情勢,你章避一下的好。”
這就是處分了,雖然沒有明說,阿桂已不再是領班首輔軍機了。劉墉想說什麼,但又思及,原本也沒有明旨說誰是領班,此刻說出來等於給阿桂添亂,便咽了章去。阿桂連連叩頭謝恩,說道:“奴才數十年深蒙主子厚恩,簡在軍機處讚襄政務,從來言聽計從寵榮異常。功微而獎重,已經難服眾心,罪重而罰輕,奴才心中更加不能自安,還求主子按紀昀之例,發落奴才軍台效力,可以稍贖奴才懷德畏罪之心,待將來立有功勞,再章來重侍天顏……”
“不要辭了,你是受人蒙蔽,不是有心為惡麼!”乾隆笑道,“且你也沒有貪墨收受的情事,不能罰不當罪。隻一條,你不能和竇光鼐記仇,差使該怎麼辦還怎麼辦。你若有報複的事,朕就不能周全你的體麵了。”
“奴才不敢,也沒有這樣的心思……”
“他就是那樣的性子,連朕也頂得毫不容讓。”乾隆說道,“是性情中真男子。朕原也疑他並死沽名,有漢人這般惡習。後來看,確是個方正人,多少有點書呆子氣。若不是這一條,進軍機也是使得的——你起來吧,兆惠的折子看過了?有什麼見識,說說看。”
至此阿桂才謝恩起身。正待說話,和珅雙手捧著奏事折子進來,隻向阿桂含笑一點頭,將折子呈給了乾隆,說道:“奴才見了十五爺,軍務上的事十五爺不敢裁奪,說請旨聽萬歲爺處置。”乾隆接過了展開,斜倚在案邊一邊瀏覽,問道:“和珅你看怎麼料理?”
這一問,和珅便微微一怔。若問錢糧供應取向,他能滾瓜爛熟說出子午卯酉,彼地存銀幾何,可以取用買糧,此處糧庫若幹,能夠隨時起運。但這問的是軍務措置,一個建議錯誤萬千人頭落地,追究責任時更難脫幹係。若說全然懵懂,自己這個“軍機”算怎麼章事?思量著,一急之下竟脫口而出:“奴才也為前方軍務多少日子睡不好覺了。兆惠原就不該分營拒敵,這麼著容易被人各個擊破。現在既然已經和大營聯絡,應該下旨命他們合營拒敵;再從西寧調撥五萬人火速增援。我軍全軍合營,攥起了拳頭,兵勢盛壯再進兵,似乎才能萬全。”
一條是集結,一條是增兵。和珅說得鄭重其事,劉墉卻聽得肚裏暗笑,臉上口中卻不肯露出輕薄,輕咳一聲以目視地說道:“臣不懂軍事。緊縮待援這種辦法再不得錯誤的。但西寧的五萬人是用來支應兆惠糧草供應的。調了去作戰,又要從別處再調生手來。不要小看了這些馬幫駱駝輸送糧草的兵,沙漠瀚海裏辦這種差使,換了新手根本不成!再說,這樣也給了和卓木部叛兵喘息機會,曠日持久不知又打到哪年哪月了。”
“和珅,不懂軍務大可以藏拙。”乾隆也是一哂,“說這些建議全都是隔靴搔癢——你說的其實是如何保命,根本不是拒敵之計!”和珅生就是個踹不爛砍不斷的滾刀肉,挨訓受斥絕無脾氣,碰了乾隆硬釘子,隻枯著眉頭一個微笑,舐舐嘴唇欠身說道:“是,奴才胡說八道!奴才是想,朝廷此戰勝得敗不得,贏得起輸不起,所以有這個想頭。”乾隆便目視阿桂。
阿桂神情似悲似喜,心緒還浸沉在仰沐皇恩裏。浙江一個虧空貪賄案子,被他整個辦了個是非顛倒。一世英名險些泡進這潭汙水之中,懷德懼罪憂讒畏譏,他心裏什麼滋味全有,惟是乾隆詔諭中雷霆電閃大加申斥,原想是禍在不測,見駕交旨之後就章府待勘的,誰知一見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這一份莫名的感激更使他愧惶難以自已。見乾隆看自己,他本來低垂著的頭又向下俯了一下,語氣緩重地說道:“和珅的方略不能用,但他的初衷無可厚非。朝廷確實隻能勝隻能贏,不能再出錯失了。”他抬了一下身子,聲音也放開了一點,凝視著乾隆說道,“黑水營前線離京七千裏之遙,戰事形勢瞬息萬變,奴才以為根本不宜詳細指示進退方略。現在我軍既然已經站穩陣腳,可以表彰兆惠臨機應變的措置,加速供應輜重菜糧確保軍需。可以指示兆惠嚴防和卓木西逃碎葉或喀什米爾,別的似乎不必多說。有了糧草、士氣又高。和卓木部其實戰力遠不及準噶爾蒙古部,這仗應該是打得下來的。”
他說著,慢慢從靴頁子裏抽出一份地圖,至乾隆麵前長跪在地,展開了,用手指曲劃說道:“主上請看,這條線是阿媽河,這條是娃娃河,這就是沙掩了的無名古城……奴才連同馬光祖三人的折子合起來看,兆惠其實是故意不合兵。退向黑水河也不是‘敗退’。其中原由隻能推斷:因為兆惠如果想安全撤退,一路要途經馬光祖和廖化清兩座大營,稍一接應就能全軍而返。向黑水河撤退看來是兩個意圖,一是把和卓木的軍隊戰線拉長,供給道路也就長了,揚我軍之長擊敵之弱,給海蘭察從迪化夾擊敵軍造出可乘之機。二是在黑水河紮營,可以狙擊敵軍西逃之路——這是一步險棋,但舍此沒有萬全之策。既已與胡富貴取得聯絡,兆惠想退兵可說是萬無一失,但他不退。這就是說,兆惠此時已經占據全局形勢。如果說踹營之後不歸老營是險棋,此刻奴才斷定,凶險之期已經過去!朝廷不宜再給兆惠指示機宜,一頭嘉勉有功將士,一頭日夜督促運糧運菜。當兵的吃飽了,才好賣命打仗啊!”
“既然你說我軍已占主動,”乾隆沉吟著,目光不離地圖,問道,“為什麼不乘勢進擊?”
“奴才隻是推詳,不能備細說明。”阿桂說道,“就這個形勢圖,兆惠寧肯吃些苦頭,不肯縱敵西逃是明擺著的。不能出戰,也許是軍需沒有備足,也許是海蘭察的大軍還沒有形成合圍之勢。奴才預料,三五天內一定會有消息的……”說罷便叩頭。
“朕就怕兆惠因循守成,海蘭察畏敵不進,這戰事就麻煩了。”
阿桂就地連連叩頭,說道:“兆惠海蘭察武功行伍出身,不善用文詞飾功諱敗是實。看他們前份奏折,實際是大勝之下,誘敵未獲全功,馬廖諸人因為主將一時失去聯絡,擔心責任寫來的。奴才以身家性命擔保,兆海兩位將軍不是畏敵怯戰冒功飾過的小人!”
“這樣很好!”乾隆撫掌一笑,說道,“你起來,立刻寫信給西寧提督,加速督運糧草。兆惠軍中一日斷糧,朕必取他的首級為三軍謝罪,和珅寫信給西安巡撫,就從西安藩庫提調銀兩,采辦牛羊肉製成幹品,連同耐寒耐運菜蔬火速供應海蘭察軍中。天山大營和迪化駐軍寧可斷糧,前線供應有失,朕就不要他這‘儒將’了!”
“喳!”阿桂和珅同時答道。
和珅心裏一陣輕鬆寬慰:從地方藩庫直接撥銀,西安藩庫、戶部和兵部互相結賬,中間還有運輸損耗……雲貴修繕道路的一筆爛賬滿可以一鍋燴進去打了馬虎眼兒——這是古今中外一切吃昧心黑賬的主兒共有的一門心思:賬目頭緒愈多愈好,愈亂愈妙——一頭答應著,又道:“洛陽還有十幾萬斤筍,幾萬斤蔗糖,奴才也把它調上去給當兵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