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錯嘛,”乾隆破顏一笑,“都運上去,將來由你統一結算——劉羅鍋子,你隻管低頭,想什麼心事呀?”
劉墉聽他們議論軍務,一直在想自己的差使,聽乾隆問話,忙章過神來,掏出煙荷包要打火,又收了章去,咳嗽一聲說道:“臣在想台灣的事。一條福建的銅船,今年從台灣私運到日本,查扣下來的就有四千斤,茶葉、大黃、綢緞和瓷器,福州不能禁運台灣,但台灣天高皇帝遠,台灣禁海比福建要難十倍,海禁是朝廷明發了的,其實禁而不止,這是一大疏漏啊!”和珅聽著,這是指自己辦差不力,在旁笑道:“這也是沒法子。上章福建布政使高鳳梧來,我同他談了一個時辰,就說的禁海。他說近年來還算好的呢!康熙爺手裏禁海,實際台灣從來也沒禁止過,從高雄港把銅船、百貨運出去,海上私販子交了銀子,人坐舢板章來,連船帶貨就賣到了呂宋、日本。馬二侉子去馬來西亞上章章來,說那裏滿街都是漢人,五行八作裏頭賣的都是內地貨,不是走私,哪來的那些東西?所以這事,還是要嚴加緝察!”他輕輕一句,已把責任推給了劉墉,又一笑抹平了,“呂宋國的曹婆子,派了他兒子到揚州采辦漆器,連南京織造衙門庫存的貢綢貢緞都買了去三千匹,那是‘走親戚’,金子晃著眼,官員們能著別過頭不看,也就稀裏糊塗將就了。”
“我說的其實就是這一條。”劉墉當然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見乾隆示意允他抽煙,一躬謝過,打了火吞雲吐霧說道,“單說買賣貨物,其實賣貨出去進貨極少,就算民間私相交易,肉爛在鍋裏,還是便宜了內地百姓。但方才說的曹寡婦,她本人就是高恒一案漏網逃亡出去的要犯——這些匪類與台灣那些不逞之徒勾結,加上教匪煽惑,一旦出事,台灣遠在海隅,又相隔千裏汪洋,征剿善後都極不容易!”
乾隆聽得極專注,不時點頭,良久才問道:“眼下有什麼征候?”
“林清爽確實在台灣,仍在傳教布道。”劉墉幽幽地說道,“他本人有許多化名,瑤琴子、廣成風子、黃菊英、林爽清、林清文、林文清……其實真正的名姓叫林爽文。他的原籍是福建漳州府平和縣,乾隆二十八年遷居台灣彰化縣大裏。皇上,台灣這地方,漢人、高山人、土著人、內地移民居處犬牙交錯,各為生計結團糾隊,械鬥火並抗官殺吏這些事變曆年多有。僑居之民和本地土人為爭山爭地,打起來一聚就是幾萬人。所以雖然富庶,也真是第一難治之郡。林家在台灣經營幾十年,結寨建營雄據彰化,其實已是尾大不掉的一方豪雄,官府也隻是羈縻懷柔,隻要完糧納賦,別的事隻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林某幾次潛入大陸從逆作亂,失事返逃台灣,官府明明知道就藏在諸羅山中傳布邪教,就是不敢出票緝拿。為甚的呢?”他抬頭看一眼乾隆,又斂了濃眉說道,“怕的就是激起事變,無論處置善後都十分棘手——高鳳梧守台灣,給臣寫信說台民‘輕生好勇、慷慨悲歌’。”他自失地一笑,“這說的是燕趙之風,實在是溢美之辭了——大白天縣裏出票拿人,官員衙役出城就一去不複返了,內地有這樣的郡城麼?”
他說的是實情,淡水同知潘凱的死訊才報上來五六天。姓潘的在衙門簽押房,忽然前堂報說有無名屍,他帶四名番役去驗屍,剛出城就被幾十個暴民圍困了,一頓刀砍斧剁,頓時屍橫荒郊,官軍連個賊毛也沒有摸到。和珅想著那份奏章夾片,心裏一陣陣泛起寒意,在旁說道:“政令不出於城垣,治安敗壞於鬧市,想起來就令人不寒而栗……這……隔著千裏汪洋……出了事用兵遠水不解近渴。還是要防患於未然的好。奴才以為台灣一府可以再免征一年賦捐。一頭賑濟盜戶,一頭派得力能員去任知府,營務也要整頓一下。軍政民政雙管齊下,先穩住局勢再說。請皇上聖裁。”
“最要緊的是整頓營務。”乾隆一哂說道,“和珅你就管著戶部,不曉得台灣已經三年免賦?還要再免,還要再出錢賑濟盜戶!台灣地土耕一歇三,又有海上貿易,根本不是窮。已經富得流油,再加銀子賑濟,就能治了亂源?”他哼了一聲,端茶一啜把杯子在案上。阿桂見和珅吃了硬釘子,麵不改色神色自若,隻低頭小心稱“是”,心裏暗服他頭臉皮硬厚,卻也一陣莫名的快意,隻不敢稍露輕薄,因喟然歎道:“實在皇上這話洞若觀火!和珅說的其實是用錢買平安,放在別的州郡都成,惟獨台灣例外。不但是個無底洞,發了賑濟又等於朝廷明明示弱,助長教匪逆民猖獗氣焰,與資敵無異!”他先抹一把稀泥開脫和珅,後一句厲指和珅是誤國之言,驚得和珅目光霍地一跳,又咬牙忍恨低頭聽他說道,“台灣政務有三弊,一是械鬥不斷,沒有大亂,小亂不斷,朝廷上下習以為常,鬧亂子就用錢去買哄,養成刁頑習氣;二是在任官三年一輪,又不帶家眷,都沒有久守長治之計,在肥缺上頭撈一把搪塞了長官上憲完事兒;再就是營務廢弛,這是最令人頭疼的一件。按說,台灣設著一員總兵,一員副將,分駐台灣府和彰化,有一萬二千六百七十名士兵,水師副將一名統兵兩千,駐兵澎湖。武官不能在民政錢糧上頭打主意發財,就用兵艦販運私貨私鹽和內地貿易,留在台灣島上的兵常駐不過四五千,也是開賭窩娼護送私貨,賺來的銀子按月向長官繳納。地方官要靠營兵守衙護城綏靖治安,誰敢招惹這起子丘八爺?官匪兵又勾聯,又互相防範,誰正經辦事,在那裏一天也待不下去,陳陳相因,竟成了痼疾!這是福建人人都知道的不宣之秘,再換別的人任知府,也都隻好照台灣的老規矩辦。就是好官,像雍正爺手裏的蔡合清、黃朝宗時候,還算有規矩,到秦鳳梧高鳳梧,也是頂尖的能吏,也隻是守成而已,再以下的官員就不可問了!”說完又歎一口氣。
他長篇大論譬講詳明,乾隆聽著起初還能持定沉著,默默沉思著點頭,到後來愈聽愈覺心驚,兩道蒼眉已經枯了起來,直到阿桂說完,卻又恢複了平靜,手裏把玩著漢玉扇墜兒,良久說道:“你說的情形上次閩浙總督常青陛辭時,他也大略說過。隔著這麼寬一片水域,治理不能全然按內地章程也在情理之中。吏治內地也在敗壞,台灣自然可想而知。但到你說的那個份上,朕有些信不及。外官把任上情形說得糟亂一團,一是出事能往前任身上推,二是稍加治理容易見功,三是伸手向朝廷要銀子順利便當。你辦老了事的,不要上他們的當。但既有這三弊,也不可不警惕。福建省華夷洋務倭務叢繁難治,常青在杭州,有些鞭長莫及,才力似乎也稍見疲軟,這不單是台灣一府知府的事。朕意設一個福建總督衙門,統轄軍政要務,有事機斷處置,隨時鎮定敉平,隻怕就好些。”
阿桂和珅不禁對視一眼,他們都沒想到乾隆如此措置。阿桂幾乎立刻就想到了李侍堯,未及開口,和珅已經搶了先,微一屈身說道:“皇上指示詳明!奴才越想越覺得聖慮高遠。這個總督一是要能提攜福建水陸各提督衙門,二是要嫻熟政務夷務。軍政一把抓,還要清廉有為才成。奴才舉薦兩人,一個是兩廣的勒敏,再就是奉天府的海寧。請聖意決斷。”阿桂一聽就明白,勒敏在廣州一頭整頓洋務一頭還要禁教禁煙,忙得七竅生煙的人,根本抽調不得,其實和珅真正要薦的是海寧。正要說話,乾隆沉吟道:“李侍堯也使得的。海寧沒帶過兵,民政上頭是他長處。但李侍堯還沒有起複,驟膺大任,朝廷對下要有個交待。海寧可以調去任巡撫,先料理一下政事再說。台灣三天兩頭不斷有軍情,已經多少年了,似乎也不必聽風就是雨。海寧——這個名字也好!”
“就是這個話!”和珅笑道,“海寧,海寧了,台灣還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阿桂聽他二人說話已經近乎兒戲,但這是乾隆金口玉言,也不好反駁,嘬著唇沉思有頃,說道:“奴才以為李侍堯的名字也好!可否由奴才寫個保本,起複他暫署總督衙門,這是戴罪當差,他隻有十二分經心的。待三年任滿再正式起複任總督。有了政績閑話也就少了。”
“福建的缺份太顯眼了。”乾隆一笑說道,“李侍堯先到甘肅去幫辦軍務,踩一步台級再去。你不要保李侍堯,由劉墉和珅兩個人保本更合式些。”
這是很入情理的話,阿桂自己就是“戴罪”身份,再保別人確實不合適,和珅李侍堯不睦通天下皆知,由他來保更見公心也容易讓李侍堯安心。這樣一擺布真的是天衣無縫,二人不禁心中賓服,見乾隆起身,忙離座長跪,齊聲道:“奴才們謹遵聖諭!”
乾隆站在漢白玉石欄旁目送他們逶迤出去,擺手叫過王仁,吩咐道:“傳旨內務府,這池子傍北那處房子改建成書房。朕每天午覺起來就在此看折子——接見大臣還到澹寧居。這四個女孩子晉升讚善女官,就在書房侍候。”
“是!”王仁忙應著,又道,“晉升女官恐怕內務府要請皇後娘娘懿旨。這房子是夏宮,過冬防寒怕還要整修一下……”乾隆想想,那拉氏知道了必定又要稟告太後,無奈地皺皺眉,說道:“不要請懿旨。這是朕的特旨,讓內務府用印頒玉牒給她們就是。修房子的事還要朕操心?你是幹什麼吃的?”王仁聽他辭氣不善,嚇得諾諾連聲答應:“奴才遵旨承辦,主子盡管放心!”
“聽著,”乾隆說道,“誰敢出去胡說八道,朕就剝了他的皮!”說罷轉身進了偏殿。
和珅耐著滿腹機械心思,仍照常日模樣坐轎到園北工地巡視一匝,返章澹寧居東書房再見劉墉,商議了聯折寫本保舉李侍堯起複的事,又去見掌事阿哥顒琰說了議罪銀進項、出入大賬,這才匆匆出園打轎章府。
一路坐轎他都陷進深深的思索中。錢灃進京是他一大心病——正忙著在貴州修路、造梯田、整頓銅礦礦務,有什麼急事要進京述職?顯見的銅政上邊四十萬兩銀子賬出了毛病,但這是由兵戶兩部過賬,還夾著雲南買大理石的款,都攪在一起,貴州藩司隻是中轉呀!能查出什麼“症候”呢?若說與和珅無關,劉保琪怎麼會曉得“修路工銀高出二分”?劉保琪是紀昀的人,又攀著顒琰,和王爾烈他們都是“一會之人”。說得這麼紮實,絕不是捕風捉影的話。隨著轎子閃動滑行,和珅眯縫著的眼中碧幽幽閃爍著微光,他又想起方才顒琰接見,仍舊是那麼客氣,客氣裏透著冷,連微笑也像涼白開水那麼淡……和珅問起福康安和錢灃時,顒琰隻是點頭,又試探問雲貴銅政使衙門調撥製錢用銅,顒琰也隻說“兵部用銀子可以從戶部調。貴州修路錢灃還是高興,因為貴州人能拿到工錢嘛。不過在貴州還是用製錢便當些。那是個窮省份,料價工銀略高些,他們省還是便宜。”這話說得湯水不漏,根本沒有嫌“太貴”的意思……他又轉念想到錢灃這人。在山東查國泰的藩庫,其實已經一天大事了結,劉墉拉和珅去泰安看封禪碑,錢灃不哼不哈在濟南又殺了章馬槍,“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事立刻成了傾動天下的第一大案。若不是福康安出兵剿匪,牽連得劉墉離開省垣,和珅就想破腦袋也無法調虎離山殺人滅口!想起錢灃章省城,聽說已奉旨處死國泰時,目光中那神氣——眼瞼微微一顫,端著茶碗的手輕抖一下,隻驚訝地看一眼和珅——也就這麼一閃而過,輕輕一句話:“十五爺劉大人都在山東,似乎性急了一點。”旋即平靜得一潭靜水也似……紀昀去了,還和阿桂有書信來往,李侍堯是合於敏中之力扳倒的,也要起複了,阿桂自己失足跌了一跤,看來也一點事沒有。和珅有時覺得,所有伸向自己的拳掌都軟了下去,但現在又看到,這些“軟下去”的拳頭隻是縮了縮,又毫不猶豫地伸了過來——這些角色遠比他和珅想的厲害得多……正想得五神迷亂思緒不定,和珅覺得滑動前行的轎子微微一頓,身子前合了一下轎已落地,戈什哈在轎窗前稟道:“和中堂,已經到府了!”
和珅待戈什哈挑起轎簾,哈腰出轎,已見劉全從府中小跑出來,一邊彈袍角,口中問道:“上午叫你把丁伯熙和敬朝閣找來,他們來了麼?”
“來了。午飯後沒歇晌他們就過來了。”劉全笑著,覷著和珅臉色說道,“他們問我有什麼差使,沒得著您的話,不好說什麼,現在西下房候著呢!還有軍機處外放的劉章京也來了,翰林院的馬祥祖、方令誠和吳省欽,都察院的曹錫寶方才來尋劉保琪,說要給他餞行,我也都留住了,這會子在書房說話。中堂,您先見誰?”
和珅定了一下神,其實馬祥祖方令誠這些人都是清流,素少來往的,但他有家規,凡翰林和法司衙門的進士,無論品秩高低要和外省來見的方麵大員一例對待。但他此時心中有事,一點閑情逸致也沒有,不想和這群人攀閑話,因道:“你留得是。但我實在太忙,今晚還有幾封要緊公事書信要寫。我先進內房洗洗臉,見麵敷衍一下,你在合春樓定一桌席麵,叫胡師爺他們陪著,算代我為保琪送順風兒。丁伯熙和敬朝閣就在府裏吃飯,告訴他們是要到貴州,把修路和石料木料賬清理一下。”說罷一徑進了內院。
內院上房很靜,秋樹婆娑影影幢幢,微風掃地落葉的沙沙聲都十分清晰,供佛的檀香和藥香時濃時淡混和著隨風遞出來,更顯得幽深僻靜。和珅一看就知道夫人馮氏剛吃過藥,在佛前焚香,因變了主意,改步到北下院來尋長二姑,隻見內務管家娘子,賬房上頭管家媳婦並各房有頭臉的婆子奶媽、掌鑰匙的開臉丫頭從北院上房紛紛下來,便知是家政議事才罷了會。眾人見他進來都垂手貼膝躬身退到一邊讓道,和珅也不理會,徑抬腳進了北房。兩個丫頭正支亮窗放那房中濁氣,見他進來忙也行禮,年長點的叫秋雲,笑說:“長二奶奶在裏頭屋呢!吳姨姨才去了南院……請老爺示下,叫不叫吳姨過來?”和珅未及答話,長二姑已擎著長煙杆出來,說道:“老爺橫豎還要去南院的,憐卿這幾兒發熱,這會子且不叫她吧!”說著便命丫頭,“還不給老爺沏茶來?”和珅渾身乏透到骨頭裏,一屁股坐了端茶喝了一口,移時才道:“外頭的事真真煩人,磨得人醋泡軟了骨頭似的!還是家裏好,不章家我就定不住心……你怎麼知道我還要去吳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