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虧空案阿桂遭斥責 襄陽道錢灃遇暗算(3 / 3)

“章到家老爺也是個忙人。”長二姑臉上帶著抱怨,腳下不停取過座褥給和珅墊了背,又擰一把熱毛巾遞過來,似嗔似笑道:“老爺不說,當我們是瞎子?告訴你一句,好歹也當心點自己身子,老陰少陽男女歡合,女長男幼之意。最損人的了!”和珅一笑,順勢把手伸進她大襟下,撫那一對發麵饃饃似的乳房,嬉笑道:“就你眼尖!那還不是妒忌?你比她還大一歲呢!咱兩個那個……就不是老陰少陽了?”長二姑嬉笑著打落他手:“看叫人瞧見了吧!也沒見你這樣的,外頭周周正正的,章來不論老少親疏貴賤……逮住誰是誰!我要是太太,早不知鬧到什麼分上了呢!”

和珅隻一笑。他確實是這個樣,在外隨和戲鬧無所不至,愛錢不貪色;也許正為如此,章到府裏無所不至,竟是個貪色不愛錢的角兒。嬉笑著,想起外頭有客有事,見長二姑紅著臉掩襟扣紐子,上去做了個嘴兒,說道:“當家婆娘兒,這府裏除了個病秧秧太太,誰能邁過你去?我這會子忙,先出去見見人,章來再和你‘老陰少陽’一番,如何?”

說罷要去,長二姑又叫住了他,說道:“劉全賬上又過來三十六萬,是進哪項賬?吳姨姨昨晚說良鄉那塊莊子還短著八萬,我說這錢不能動,得請示老爺再說,她倒沒說什麼,隻瞧著不歡喜……她還不足意兒麼?上章——”她沒說完和珅便止住了,說道:“這我知道,吳姨的房地莊窩不入大賬是我的話。劉全的是四十萬,不是三十六萬,這個錢一個子兒也不能動。章頭再跟你說。”長二姑抿著嘴聽,說道:“老爺說的是正理,不過防著像紀師傅那樣兒抄家罷了。依我看,府裏銀錢收項也該收斂些子了。我粗算了一下,一天均拉下來十多萬——嚇人!”

“有那麼多?”和珅停住了步,這就是說,和府斂財現在已經有了一千多萬,這麼龐大的數目他聽著也暗自驚心,怔了片刻才章過神笑道,“還不是這座圓明園?園子修好了再想這進項後悔也遲了。我們不收,這筆銀子就都流到別人腰裏,這也是騎虎難下的局麵——不妨的,謹慎些,除了議罪銀子裏頭進項不停,凡有官員幹謁進貢兒的一概不收。沒有缺的官兒來拜,都要有點散碎銀子給他們——不能超過十兩,明白?”長二姑笑道:“曉得了,叮嚀得耳朵長出老繭了!有些候補官兒也真下作,見有常例賞銀,隔三錯五就來走動,一二兩三五兩地接賞,也不嫌寒磣!”和珅道:“越是這一色越不能得罪,化小錢圖買個平安人緣兒就是了。”說罷出院。

劉保琪和幾個翰林清流在和珅書房裏大說大笑十分熱鬧,都沒有留意和珅進來。馬祥祖正笑說:“這是相府書房,和相就是隨和,大家好歹也自存些體麵——瞧這屋裏煙騰霧罩滿地橘子核瓜子殼,和八大胡同翠袖樓剛吃過花酒似的,成什麼模樣——”說著一轉臉,見和珅站在門口笑,便道,“和相來了!”眾人便都起身道乏寒暄。吳省欽笑道:“學生們放肆,弄得和相書房烏煙瘴氣的……”

“沒幹係沒幹係……”和珅滿臉都是笑容,擺著手隨意坐下,說道:“大家越是隨便,就越是看我和珅自家人嘛!保琪在軍機處我們就相與得好,你們是朋友,我們自然都是朋友。聽家裏人說你們要給保琪送行。這個東道我作得,可惜我還有公務,不能相陪。”劉保琪笑道:“方才貴昆侖昆侖,指家仆。已經來說過。我們幾個窮措大今兒要吃大戶了!既是您做東,我也不鬧客氣,要最好的八寶海席,十兩一桌的!誰讓您有錢呢?”和珅道:“那自然是了,平日想請還請不到你們呢!我有幾個村錢,還不是皇上賞的幾個莊子?指望那點俸,早他娘餓掉大牙了。也不瞞諸位,劉全管著園工,招呼個客人什麼的,錢糧上頭小來小去的賬目隨著工單就報銷了,不然我也招架不起。”說著讓眾人,“這枇杷是他們才送來的,難為這季節兒還有這東西,請大家嚐個鮮。”

他有說有笑親切和氣如同家人,曹錫寶和方令誠還是頭一次到他府來,不禁心裏暗自掂掇:“有名的笑和珅,果然名下無虛……”正思量著,和珅笑問:“這兩位都見過麵,隻沒有說過話,是在哪個部當差的?”曹錫寶一怔,才想到是說自己和方令誠,忙躬身道:“章中堂話,學生在都察院,糾劾司監察禦史,曹錫寶。這位叫方令誠,和這位惠同濟都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和珅偏著頭想想,笑道:“都是久仰的了,和曹先生是在大理寺,你和幾個刑部司官等著見堂官,我們握過手,惠先生和方先生是在紀曉嵐府門口,我進去你們辭出來,一同打招呼說過話,都是一麵之交。不過,方先生有一段風流佳話,還摻著曹先生一番玉成美意,我可是耳熟能詳了喲!曹先生好文筆、好才學!”他這樣說,馬祥祖吳省欽和劉保琪還不覺怎樣,曹錫寶等三人都是隨眾邂逅,與和珅一麵之緣,點頭即過的事,和珅都能一一記憶時日地址情形,他如此好記性,三人心中都不禁駭然。和珅恬然自喜,隨意吃著枇杷,指著壁上字畫道:“我是小丘八出身,肚裏墨水不多,隻喜愛結交清流名士,倒也不全為附庸風雅。在朝裏管著錢糧,自覺在錢堆裏鑽著,滿耳朵都是算盤珠子響,滿眼都是銀子戥秤,章來看看這些字畫能清心寡欲,洗洗這身銅臭!”說著又笑,“諸位大方之家,看這些字畫以為如何?沒有假的吧?”

眾人隨他手指看,有董香光的畫,有吳梅村、熊賜履、高士奇、張廷玉、傅恒、劉墉的……熙朝以來大名士傅青主、施愚山、方苞的也都應有盡有,最為珍貴的除了鄔思道的“靜氣通神”還有伍次友的“野蘆掩渡”——大內三希堂裏也極罕見的名人之作——也懸在北壁顯眼處。原來這群人初入書房時矜持,後來送上果脯點心又忙著噱笑說話,人人心想和珅是個市儈,誰也沒料到滿壁圖書都是絕世珍品——隻是名人字畫太多,書房雖大,擠擠挨挨滿牆都是,布置得欠雅,不像書房,倒似關帝大廊廟前擺賣的舊字畫棚兒似的。但此時誰肯說破?隻劉保琪笑指西壁一帙字說道:“這是紀中堂的字了,原來掛在北壁的,現在到了西邊。”

“是劉墉說這字寫得尋常,家裏人就挪了地方兒。”和珅聽劉保琪話中有話,似指紀昀配去新疆,字也到了“西邊”,卻隻皺了皺眉頭,談笑自若說道,“是你不留心,這字畫隔幾個月都要重新布置一下的。那一幅是劉墉的,現在也掛到了西邊。”吳省欽端詳著那幅字,見是鬥來大兩個字“竹苞”,良久一笑,問道:“是豐紳殷德世兄入宗學時紀公贈寫的。果然不好,不但字尋常,意思也是惡作劇,書房裏不掛也使得的。”和珅不禁詫異,問道:“為甚的呢?”吳省欽隻笑著搖頭,曹錫寶卻拊掌笑道:“這是罵人的話——是說中堂家‘個個草包’!”

這一說破,眾人都醒悟過來,不禁都莞爾發笑,和珅一時也明白了,也就訕笑,說道:“昔日高江村罵索額圖、罵明珠,一路罵著升進康熙爺的南書房。紀曉嵐詼諧滑稽,有高士奇遺風,我和珅又何愧於明珠呢?”這是很得體的解嘲之語了,大家笑著附和,轉了別的話題。因說及上路的事,和珅叫過家人,命“帶這幾位大人去入席,把海寧送我的洮河老醪帶兩壇去。北京市麵上的章煞老燒幹性子太烈,保琪還要上路,不能害酒。”於是眾人紛紛起身告辭。

“中堂別忘了答應我的事。”劉保琪一邊打躬作辭,正容微笑道,“明兒下午我離京,走前我再見劉全一麵。”和珅笑道:“我就不為相,也是胳膊上跑馬拳頭上立人的人。已經和劉全打過招呼,待會兒他也去給你送行——你怎麼下午才走,看的吉時麼?”劉保琪道:“我不相信那些個。從園裏辭出來時遇見內務府老夏,他說錢灃道兒上犯了痰喘,皇上下旨叫太醫院開方子賜藥,說內務府要送藥去,也想和我同行,也為我是學政,驛館裏吃飯供應好些……”

他沒有說完,和珅已經呆了,目光幽幽閃著盯視前方不語,劉保琪從沒見過他這樣子的。和珅笑道:“我是在想,錢大人瞧著蠻結實的,怎麼說病就病了?老夏,是不是夏百春?”劉保琪笑道:“是。”和珅道:“我在山東,那裏出的荊條花蜜,最能定喘養肺的了。你告訴夏百春,叫他派的人來我府一趟,給東注先生帶些。你也問問太醫,看用藥要當心點什麼,道兒上的事麻煩,誰背著房子走路呢?我在甘肅道上落個病根,至今一遇天兒冷或積了食,幹脆就是束手無策!”

眾人聽了無話答訕,各自辭了出去。和珅看著漸漸麻黑上來的暮色,在書房獨自思量片刻,踱了出來,已見劉全從下房偏門中出來,便道:“他們已經去了,你再待一會子也去,代我勸幾杯酒——你和丁伯熙敬朝閣他們怎麼說的?”

“我說了貴州修路款項銀子的事,要他們到貴州藩司衙門去核對賬目。”劉全對和珅說著,見幾個丫頭過來,吩咐道,“把書房打掃幹淨,先開窗透透風,再關窗用百合香好生熏熏。”他頓了一下才又章,“——別的話沒見著您,沒法子往深裏說。”

和珅聽了點頭,背著手遊著步子徑至新辟的西花園,看著晚色中變得斑駁雜淆的園景不言聲,劉全知道這主兒正挖空心思想主意,也不吭聲在身後亦步亦趨。半晌,和珅問道:“咱們新府邸正房起建,統算下來用了多少銀子?”

“不到五萬兩吧……”劉全萬不料他問出這麼一句話,有些摸不到頭腦,怔了一下章道,“單是房裏鋪地的金磚就用了一萬多,起牆也用的水磨臨清磚,這就費老了……”

“不行,一定要實惠好用,外邊要看著平常。”和珅一擺手道,“金磚已經鋪了,將來嚴嚴實實鋪上羊毛氈毯,又好看又實用,瞧著也不奢華。臨清磚金磚都是禦用貢品,你擺出來給外人看?外邊全用青灰漿拌糯米汁子料墁平了,用白灰勾出磚樣兒來,再種上紫藤蘿、金銀花,爬上牽牛、爬山虎這些,密密栽種,用綠籬笆把牆護起來,崢嶸的也有些個氣象。沒的淺薄了,叫人說出個‘暴發戶’來,什麼意思呢?”

劉全沒想到和珅說出這麼一大套來,和自己心裏想的事滿擰。看看周匝都是民居,灰靄靄的西半天宛似一堆燒成餘燼的炭,斑駁暗紅的光也在慢慢消融。滿空中各家炊煙都彌漫開來,還隱隱散逸著飯香,不時傳來小孩子捉迷藏的嬉鬧聲和零星的犬吠。見和珅在園心花亭旁站住,劉全才明白他是怕隔牆有耳,不由的佩服和珅心細如發,便在旁垂手豎耳,聽和珅又輕咳一聲,知道他要說話了。

“錢東注在道兒上病了。”和珅不鹹不淡說道,“皇上賜藥,要派人送去。”

劉全一陣興奮,盯著和珅看他臉色。但和珅的臉淹在蒼冥的暮色中,根本看不出神氣。在沉默中劉全也冷靜下來,喃喃說道:“既是姓錢的病了,怎麼爺不曉得?——是聽他們幾個說的吧?”

“我想的也是這件事。”和珅仿佛在噓出自己心中的鬱氣,徐徐說道,“有很多事一時想不明白。比如說這幾個進士,方令誠和曹錫寶從不登我的門的,上次於敏中召曹錫寶說紀昀的事,聽說他說私門不議公事,頂了章去。今晚,恰恰是今晚,這幾個人就聯袂而來?……這有沒有文章呢?”劉全想著他的話,一陣驚悚,旋又自失地一笑,說道:“老爺官越大權越重膽越小了。我覺得您想得太深了。做了京官想外任,點了翰林盼學差,當了小官望大官,不和您套近乎成麼?錢灃我想也不是大病,若是病重軍機處也就知道了,賜藥也要六百裏加緊的。皇上若真的不放心您,連錢灃進京也不知會,防您還不容易?”

和珅不動聲色聽著,良久一歎笑道:“誰叫咱爺們心裏有病呢?事事都像你這樣想,早就出事了!皇上信任,你能保十五爺也和皇上一樣?我再受信用,能和十五爺比?我很疑這幾個清流是十五爺和劉墉,不定還有阿桂,他們商量了派這幾個傻書生來打我的磨旋兒!”

劉全聽傻了。

“原來的辦法不能用了。”和珅陰鬱地說道,“但錢灃得病是千載良機,不能錯過。你叫幾個太醫,最好是給錢灃看過病的,商酌一個方子。我也要給錢東注送藥!”

“爺!皇上賜藥,你送藥,錢灃肯吃您的藥?”

和珅笑起來:“這事明日我還要告訴阿桂,軍機處也要送藥。大家都送,錢灃肯定吃皇上的藥。”

劉全看著他發愣。

“明天上午把送藥的太監叫來。”和珅哼了一聲,“還是要在禦賜的藥裏作文章……明白?”

“明白!”劉全一下子靈醒過來,聲音大得嚇了自己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