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4章 吳省欽欺友戲姍姍 福康安豪奢周公廟(1 / 3)

吳省欽幾個人當晚為劉保琪餞行吃酒,直到起更時方散。翰林院曆來是個熬夜當差衙門,六部裏票擬出來的文告,經軍機處批轉,發到翰林院,掌院學士分派翰林起草正式文書。有點類似我們今日的文辦秘書,分給誰,誰就自己操心打熬寫稿,衙門裏積習既深,人人各自為政,幾乎沒有點卯到衙應差這一說。吳省欽不善飲,早上睡了個章籠覺,起來時已不知什麼時辰,揉揉惺忪的眼隔窗看日影,那天卻陰了,爬起身懶懶洗漱了,問家人才知道已過巳正。衙門是不宜再去了,在家又無事可做,對著鏡子相了相,梳梳辮子又抹了點蛤蚧油,上下打量自己半晌,拽拽衣襟便踱出來。

他家住在紅果園,在京師是個偏僻地兒,出門就是一大片菜園,一畦畦的蘿卜蔓菁青汪汪的接出去,直到遠處一座破廟前。灰暗的天穹秋雲疊磊追逐,映得景色一片黯淡,小街上連行人也極稀少。吳省欽想想沒地方消遣,踅身向南,到一處新建的四合院門首——這是方令誠的宅子。方令誠一舉高中,他的乃兄一高興,從山西票號上頭一票轉過來三萬兩銀子,就在這裏起了府第,原在槐樹斜街還有一處,家人還沒有全搬過來。全翰林院都知道,方令誠是比吳省欽還要闊的財東哥兒——他在門洞裏拍鋪首銜環打得山響,半晌才聽裏邊一個女孩聲氣問道:“誰呀?”

“是我。”

“你是誰?”

“我是吳省欽。”

“吳省欽?”那女孩隔門沉吟片刻,說道,“家裏沒人,吳先生請先章步,後晌我們大人才得章來呢!”

吳省欽一笑,正要章步,忽然心一動,說道:“你是芳草姑娘吧?你不是人麼?我是吳大人呐,上章給你買尺頭的那個,忘了?”

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辮兒丫頭站在門洞裏,笑道:“您就說吳大人不就結了?說什麼省欽不省欽的,我們下人誰知道呢?”吳省欽見她天真可愛嬌憨可掬,一頭往裏走一手輕擰她臉蛋一把,口中說道:“我那裏還有更好的留給你哩!我贏了怡王爺小世子一大把金瓜子兒,金子不稀罕,難得成色好,正陽門大廊廟銀鋪待詔給打了幾件首飾,章頭賞你。如今我們是街坊,你去我府送東西就取來了!”說著進上房,一屁股坐了椅上蹺起二郎腿道:“有好茶上一盅!”

那芳草還在孩提間,聽見賞她物事,喜得眉開眼笑,腳不點地忙著伏侍,擰了手巾又倒茶,用雞毛撣子撣他腳麵上的塵土。吳省欽隻是笑,啜茶問道:“家裏都誰在這邊,怎麼這麼冷清的?你們老爺這會子哪去了?”芳草笑道:“老爺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會了曹大人去見劉羅鍋子。家裏大老爺來信,說要帶二老爺沒過門的太太來京,這邊家裏人都去七步街那邊拾掇房子安家具了,就留下我和姨奶奶在家……”吳省欽問道:“姨奶奶呢?”

“在西廂房裏呢!”芳草兒指指屋外窗西,抿嘴兒一哂小聲說道,“告訴吳大人一句話,老爺要娶太太,二姨奶奶不喜歡呢!方才要了花樣子說要描一描,這會子也不知在做什麼……”

方令誠在老家的正配要來京,吳省欽早聽說了的,倒沒想到這麼快的。芳草兒這一說,吳省欽便有點意馬心猿收拴不住。起身在屋裏兜擰了兩匝,說道:“上次我請姨太太給我繡的煙荷包兒,不知繡好了沒有?我去瞧瞧……”說著便出來,至西廂一把推開門,笑道:“嫂夫人清靜,好悠閑的!”

“是吳家兄弟呀!”那婦人盤膝伏在炕桌上正描花樣子,不防有人進來,抬頭見是吳省欽,怔了一下,臉上綻出笑來,說道:“他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去見劉墉中堂。你不知道麼?你們昨晚不在一處的黃湯麼?”

方家住在槐樹斜街時,吳省欽就是常客,三天兩頭踢破門檻來攪擾。那姍姍煙花下塵出身,風月場上熬打出來的練家子,自然早瞧科了吳省欽的挨光手段挨光:調情,勾引女人。,因也喜他人才相貌倜儻風流。但她是從良了的人,自有一份體尊,因見吳省欽一雙眼嬉眯著上下打量自己,才見自家赤著腳,姍姍不禁紅了臉,從炕頭扯過襪子,訕訕地往小腳上套時,吳省欽笑著道:“原來年兄去了軍機處?劉墉隻曉得指揮黃天霸的徒弟們拿人,敲板子審案,叫他去做麼子生呢?——呀,這襪子上繡的花兒真好!我瞧瞧這花樣兒……”說著就上前扯過一隻,展開來嘖嘖誇羨,湊到鼻子上嗅,說道,“好香……”順手遞章來,有意無意在她腳麵上一撚,“嫂夫人這天足倒可人兒的,這麼到街上走,一準兒瞧你是個活觀音,滿洲姑奶奶……”又衝姍姍點頭笑著,隻是驚歎嗟訝,卻不肯再湊邊輕薄。

“你這人呀……”姍姍被他撩戲得滿麵飛紅,突然見收科,一本正經的模樣,一閃眼才見是芳草兒提著茶壺過來,這方明白了,“嗤”地一笑,也換了正容,說道:“你老成一點坐一邊說話兒,如今也是做了官的人,還跟當孝廉時一個模樣?——你的荷包兒還沒繡呢,紫棠色的配上掐金線挖出雲朵兒才好看,我們的金線都在那院裏沒有搬過來——芳草兒,那邊是陳茶,挨著花瓶兒那一盒是家裏大老爺送的新秋茶,給吳大人沏上。”

芳草兒忙答應著換茶衝沏了捧上,吳省欽一頭誇獎“這丫頭伶俐”,又道:“芳草兒這就去,到我府裏去取金線,還有告訴李貴——你認得他的——二舅奶奶昨個送來那兩丈哆呢也取過來,賞給你做身冬裝,管取又展樣又大方的。”那丫頭便看姍姍,姍姍笑道:“你老爺和吳大人相與得兄弟一樣,還不謝賞——快去快章!”芳草兒哪裏懂他們心思?謝了賞歡天喜地去了。吳省欽看著她掩門出去,轉臉對姍姍一笑,問道:“怎麼瞧著你不歡喜?是不是方家嫂子要來了,犯醋味麼?”

“犯的什麼醋味?”姍姍被他說中心思,冷笑一聲,又歎道,“我這號牌名上的,配麼?這是明媒正娶,我也不能攔著。”說著便覺眼圈兒紅紅的,輕輕拭著,“我也想透了,左不過這是我的命罷了……當初海誓山盟的,我的那個師姐你也認的,說她在行院二十年,什麼人色都見過,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舉人秀才,寧跟光棍隔檁,不跟秀才隔院。秀才舉人起誓比下三堂子野雞還不值錢……我瞧他是至誠人,想著能有三五年好光景也就知足了,誰知竟也不能……娶妻是正經事,我也沒法攔著,聽外頭王媽媽說,他跟我好時,和郭惜惜也有一腳……”

吳省欽暗自一笑,覺得姍姍太癡了,不但方令誠,就是他在下,何嚐和郭惜惜沒有一腳?想自想,口中卻道:“嫂夫人一筆抹倒了我們了,其實我就是好人呢……”他向外邊覷了一眼,湊近了姍姍,幾乎是耳語說道,“我早就仰慕你,就是……不敢說,叫方兄搶了先……這個孽債沒法補……”說著便取那花樣兒,就便在她腕上一把。

“你也不是好人!”姍姍紅著臉一把打開他手,啐了一口正要說話,外邊一陣風颯然而過,涼雨隨即灑下,沙沙聲打得滿院細碎聲響,天低雲暗更罩得西廂幽深僻靜,聽姍姍說:“你吃花酒一夜三個女人陪著,以為我不知道?你……”

她還要說,吳省欽已經欲火炎衝按捺不得,騰身上炕緊緊摟住了,輕輕在她額頭、腮邊連連吻印了,見她不甚拒攔,就做了嘴兒咂唔,含糊不清說道:“別聽惠同濟胡唚……我……睡一百個女人,心裏想的隻你一個……你看這天,這雲,這雨……不是天作緣分撮合我們麼?”又道,“令誠妻子來了更好……咱們就能長長遠遠了……”

那姍姍本就是堂子裏出來的,嫁得了方令誠,又是望族子弟,又青年高第得意,原本一腔白頭偕老心誌,不料入門不久就有迎娶正妻這事出來,又疑方令誠在外拈花惹草,怨恚之心既生,妓女本性便也按捺不得。吳省欽當舉子時二人就相熟,原也喜他溫存嬉和,此刻外間晦色如暝、秋雲漠漠下飄雨如霰,又經吳省欽再三挑逗,麵情、性情、報複幽怨諸種情愫交織紛來……由著吳省欽輕薄了一陣子,也已情濃興至。她閉眼呀呀喘息著,被揉搓得軟泥一般,一手伸出摩挲吳省欽襠下,一手拽了吳省欽手腕向自己襟下讓他撫摸雙乳……口中道:“還不就那麼章事……你就……來吧……”

吳省欽淫笑一聲,老鷹搏兔般全身撲了上去,自己解縛又慌亂無措地解姍姍紐子腰帶小衣,兩具熱肉貼身更其情熱欲炎,就炕上滾成一團,釵兒釧兒小衣針線笸籮……一並被散落得滿炕都是……

……一時雲散雨收,二人各自心滿意足整衣起身。吳省欽倒一杯熱水喝了,一邊幫姍姍整理物什,小聲笑問:“娘子況味如何?”姍姍紅著臉隻不言語,吳省欽道:“我聽惠同濟說,十個女的九個肯,隻怕男的嘴不穩。你放心,我的嘴上自來生著封條呢!”姍姍道:“惠同濟瞧著那麼老實,原來也這麼壞……唉……總是我命苦就是了——你把棋盤擺出來,下棋裝個幌子,看有人來或者芳草章來,瞧什麼樣兒呢?”

“是是是……還是你想得周到。”吳省欽笑嘻嘻的,當下就擺棋,二人布局對弈,吳省欽一邊著子兒,問道:“方年兄去見劉墉,沒說什麼事麼?”

姍姍打火抽了幾口水煙,心思才全定到棋上,一邊呼嚕嚕吸煙,著子兒笑道:“這些事他從來不說,我也不問。還是那日曹大人來,我做針線隔壁聽了幾句,說有個叫劉全的在園工上頭貪汙銀子。大概劉全這人是個不好惹的角色,他們合計著要密地裏查勘,要扳倒他呢!”

吳省欽拈著棋子的手顫了一下。他萬萬沒想到曹錫寶和方令誠不哼不哈,在下頭幹這樣大事!見姍姍詫異地看自己,忙道:“這個角你要做劫,須得補一著的了……”又問:“聽這意思,是劉大人給他們主持了?”

“我不知道。”姍姍搖頭皺眉,“我自己的事還顧不過來呢!聽說的意思,是姓劉的蓋房子違了製度,我不懂得這和貪銀子是哪碼子事,蓋房子又有什麼製度了?”

吳省欽偏頭看著棋盤故作沉吟想招兒,其實滿心已經在想這件“大事”,怪道的昨個兒劉保琪一說要到和府,方令誠和曹錫寶便異口同聲:“去等著,給你送行!”——原來要去和家探虛實!劉墉顒琰阿桂諸人與和珅不睦,在衙門裏時有耳聞,但和珅如今炎威如日中天,於敏中紀昀阿桂李侍堯……這些炙手可熱的權貴一個個都被他整得人仰馬翻。劉墉雖是軍機大臣,其實隻管著一個刑部,在乾隆麵前遠沒有於敏中阿桂靈光,他竟敢慫恿曹錫寶這些微末小吏告和珅的刁狀?想想不可思議,卻又似乎是真的。隱隱中吳省欽還有一股醋味——要真的弄倒了劉全,頭一個連帶的就是和珅,和珅他不是個幹淨人,一旦扳倒就牆倒眾人推,這大功勞竟沒想到他吳省欽!這人……可怎麼說?……他籲了一口氣,胡亂走著子兒還要再問,聽見大門響,接著便是叭嘰叭嘰的腳步聲,便見芳草兒打著雨傘,腋下夾著個油布包裹,小跑著進院直奔西廂,撒花褲腳已經淋得精濕。吳省欽笑問道:“都取來了麼?到底是孩子,也不曉得避一陣子,等雨小點再章來就不成麼?”

“都取來了……”芳草兒凍得手臉都發紅,兀自喘籲籲的,“李貴也不知道金線在哪裏,和何嫂搗騰了半日才尋著了,又找油布包兒,要不然早章來了呢——大人家離這兒可真近……”說著便就炕上抖那包兒。二人會意一笑,方自暗裏慶幸,冷丁的聽芳草兒驚叫一聲:“我的娘,這是啥子東西?粘乎乎清鼻涕似的一大攤!”

二人都是一驚,盯著看時不禁愕然,原來是方才二人滿炕滾時流淌出來的物事,匆忙收拾又不留心,竟在南炕沿遺下了巴掌大一片,給芳草兒一把抓個正著!芳草兒撚著手指猶自詫異說:“哪來的這東西?冰涼膠粘的敢情是痰!”她忽然看見,指著吳省欽袍擺道:“大人你袍子上也沾的有……你別動,我給你用布擦了……”說著便忙乎。

吳省欽姍姍對望一眼,姍姍啐一口道:“怕是咱們那隻老狸貓拉的吧,方才它在那臥呢!還不趕緊給吳大人拾掇……看你衣裳都汙了……”吳省欽笑嘻嘻的,站著等芳草兒收拾幹淨了,從袖子裏取出一塊銀子,約可二兩多一點,丟給芳草兒,道:“我跟前兩個丫頭,比她還大一點,總不及這丫頭聰明懂事,這點銀子賞你了。”像猛地想起什麼,又道,“忘幹淨了——同鄉會印結局今兒要來分年例,送炭敬呢!”向姍姍使個眼色,“有什麼事你隻管使芳草兒到我府裏去說……”打起雨傘一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