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秋雨纏纏綿綿直下了半月,隻苦了劉保琪一行。當日下午自潞河驛離京,自有方令誠曹錫寶,還有在軍機處、四庫書房諸同事同年設酒郊送。離京走高碑店,過保定,由石家莊西入太行、經娘子關和井陘、再南行繞出孟津渡黃河,又行六十裏到洛陽下站。正是深秋季節,偏逢如此天氣,真個涼雨如凍膏漫撒,川澗潦水與道路伴行,連同隨帶的師爺、伴當、長隨、清客相公、使喚丫頭,還有同行的丁伯熙敬朝閣乃及內務府差去給錢灃送藥的太監趙不成,八名轎都在內,也有三十人出頭。本來這時候走道是一年中最好季節,太行道萬峰壁立,老秋之色萬紫千紅,不冷不熱的極好趕路,此刻卻都淹沉在煙霾愁雲、淒迷風雨之中。一行人在太行古道穿行七八日,像在幽深的隧洞中遊走。直到過了黃河入邙山界,雖然也還是“山”,但險要峻拔已不能與太行同日而語,千溝萬壑都隱在黃土坡下,形如龜背蜿若長蛇的土嶺都不甚高大,且極少見連綿接陌的高大喬木,道路上望環顧,但覺視野開闊地遠天高,迥異於山西境內危崖嵯峨虎嘯猿啼景致。
洛陽為中原大郡名城,九朝故都勝地,其治化沿革比省城開封還要煙霞鼎盛些,也許正為有此位分聲望,加上此城水舟陸車人口輻且為中原向川陝湘鄂的通衢之樞,所以雖然仍是府治,卻不用“洛陽府”,開府為“河南府”——一來顯得體製尊大,二來也有為洛陽之尊避諱的意思——這是寫書人無妄之思,也不在話下。
劉保琪是赴任過路官員,在洛陽沒有熟人故交,因也就不事張揚,悄沒聲地從東門入城,瞻仰了“孔子問禮處”,從西城出去,在周公廟南的洛陽驛站下歇。按清時各省學政為從三品官員,雖受巡撫節製,卻和藩司、臬司一樣各自開衙治事,統管全省文宣教化並主持鄉府試及各地書院——有這個權柄位分,其流品就與藩臬二司在軒輊之間,也算省中方麵大員。其時洛陽驛中過往官員不多,古今通例所有官家館舍一個樣,誰的官大誰就住最好的房。他們一行一進驛館,亮引子登記,驛丞典史二話不說,就將劉保琪安置在上房——一明兩暗三間通廈、廂房耳房四合一的天井院應有盡有。那驛丞是個矮胖子,長著個極顯眼的酒糟鼻子,披著油衣前後招呼,上下人等各按位分安置,一頭吩咐升火造飯,又叫:“把大鍋點起火來燒水,壺裏放上薑片燒茶,給劉大人祛寒!”劉保琪從京官裏熬出來的,清苦慣了,見他忙著張羅,倒不過意的,看看時辰,大約剛剛午錯,招手叫了驛丞進房說道:“我們在白馬寺撞過一頓齋,這頓飯就甭費事了。這天氣出去買菜蔬也不容易——還沒請教你貴姓、台甫?”
“不敢,卑職叫曹嘉禾。”那驛丞忙賠笑,打千兒,章道,“這是大人份例上的,也是卑職的差使,不敢輕慢的……福大帥就在洛陽,他老人家以軍法治驛,耽誤了差使可不得了……這下雨天兒,又賊冷的,大人先喝口薑湯暖和暖和身子,洗洗腳,吃過飯天陰好睡覺,解過乏來明兒好趕道兒,是啵?”
聽他稱福康安“老人家”,劉保琪不禁一笑。說道:“我在轎裏其實不冷,倒是難為了那些人。還有轎夫,得弄點結實飯,才好有氣力抬轎。”曹嘉禾笑得眼鼻子擠到一處,連連哈腰稱是,又道:“有,有,現成的牛肉,管飽……”劉保琪不待他說完又問:“福大帥住在城裏麼?”
“不——在!”曹嘉禾笑道,“他老人家住香山寺,專門在寺外造的行轅——聽說這就要進京了,咱們洛陽老百姓士紳們正合計著送萬民傘,攀轅留駕呢?”劉保琪笑著點頭,說道:“這都是一應常例。”曹嘉禾搖頭,說道:“是真的,不是虛應故事兒。福大帥住這兒真是洛陽人的福氣,一宗兒,往年百姓虧欠官府的賦全免,欠賦追比吃官司的全放。監獄都幾乎放空了,劫道奸殺的又全殺。有幾個貪賄的官,省裏還要保,福大帥在椅子上閉著眼手一擺,又是全罷……今後三年的捐又請旨全蠲——如今洛陽百姓話說是,沒匪沒賊沒官!”
劉保琪大笑,說道:“政簡訟平大同世界,這幾個‘全’大有意思!怪道的洛陽人愛他……這麼著,恐怕官吏們未必喜歡的。”曹嘉禾笑道:“那是自然,有人歡喜就有人愁。福大帥千宗萬宗兒都好,隻是難侍候。官員們怕他,又不敢離他,府台、二府洛陽縣令他們都搬到關林去辦事,一叫就到聞風即動——平日偌大威風,如今都像——童養媳婦怕婆子似的。香山寺裏福爺打個噴嚏,洛陽城裏下大雨呢!”說罷又一歎,“天下州府這麼多,各府裏都有個福大帥,那該多好!”
這也是一番見識,劉保琪卻不以為然。福康安真正令他佩服的隻有兩條,一是身為帝親貴介,不肯躺在乃父傅恒的功勞簿上安逸享受,努力振作自己掙功名;再就是能帶兵能打仗,機變百出又身先士卒,凡出兵征剿從沒有失手的——他在洛陽這一套,其實是依仗了皇帝寵信嗬護,拿著朝廷不心疼的銀子往一郡百姓身上揮霍,無論怎樣品咂,隻是個痛快,和他帶兵賞罰一個味道,“天下州縣”都照此辦理,幾天就會把國庫弄個精光……這份心思卻不便對姓曹的說,因一笑說道:“你說的是,多有幾個福四爺就好了。我身上帶的有他的信,還要謁見一下四爺呢!——這外邊是洛水吧?我要出去看看雨景兒。”說罷,也不帶從人,徑自出了驛站。
周公廟建在邙山的崗埠上,從驛站出來一帶斜坡下臨洛水,站在驛站門口就能鳥瞰洛水全景。劉保琪油衣外裹著蓑衣,腳下踩著木屐,渾身風雨不透,站著觀覽,隻見雨地裏茫蒼蒼碧幽幽一灣大河緩緩流淌,岸邊垂楊柳在霰霧樣的細雨中搖曳擺蕩,河麵也被霾煙似的水汽籠罩了,渡口、漁舟、航船都朦朦朧朧的不甚清晰,看去像一幅年代久遠了的水墨畫兒,甚是蒼涼悠遠,因要覓望天津橋,雨鎖煙閉的,哪裏能夠?沉吟著,劉保琪沿坡踱下去,渡口老艄公指點,才見這座天下聞名的橋影影綽綽坐落在河南岸的淺灘上,秋汛水漲才漫到橋基下邊,上有亭角飛簷翹翅,也都半隱半現在洶湧波濤中,章望周公廟和驛站,紅牆碧瓦也都隱在斑斕的草樹間惝恍不定。站在這樣的景致裏,真好像天地混茫成一片,宇宙中隻留下了他獨自一個畸零過客。劉保琪倏地想起了家鄉,此刻老母是倚閭盼子,還是在做針線?轉念又思到貴州關河遙遠道途多艱,忽又憶起老師紀昀,在荒寒萬裏的新疆如何打發光景?他在宦途上尚算順利,但眼看著李侍堯、於敏中和紀昀一個個逸散沉浮,轉念之間去國懷鄉之情又成憂讒畏譏思緒,已不覺垂下淚來,眼前一片模糊,河流波波仿佛在倒湧,堤岸在無聲地向河中推進……他已經完全忘神了。不知過了多久,劉保琪自失地一笑轉章身,沿著長堤踽踽留連,直到天色向昏,看各舟上嫋嫋升起炊煙,才踅身章驛站來,才發覺雨水已浸透重衣。因見瀟瀟的雨中,幾十個驛丁都在內院忙碌,二門口也增添了四個戈什哈,一律都是六品武官服色。披著油衣按刀挺立,門神也似一動不動,覷著瞧內院,也不見自己的從人,人們似乎在搬運什麼家什。劉保琪正自心下納罕,見自己的跟班蔡鐵栓從東院裏匆匆出來,跑得腳下泥水四濺到跟前說道:“學台大人……咱們搬到東院去了……福大帥今晚要歇這驛站……”
“這可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劉保琪看那勢派,心中已猜個八九不離十,口裏漫聲應著要轉身,曹嘉禾已經從二門裏風風火火跑出來,仍舊一臉是笑,把中間鼻子擠得像個沒熟透的大草莓,吸溜著搓手連連道歉:“大帥今個兒進城到慧覺寺給老太君進香還願,天兒晚章不了香山寺了,今晚就在咱這搭兒駐紮。沒法子,隻好委屈學憲大人住東院了。雖說不及正院軒敞,東院裏其實也潔淨,挨著大夥房和茶爐,要湯要水的也方便。嘿嘿嘿嘿……您老好歹體恤我們難處,那就是卑職們的造化了……嘿嘿……”他歉意裏帶著無奈,謙恭夾著十二分誠摯,還要下詞撫慰,劉保琪笑道:“你甭多說了,我做京官出來的不知大小輕重?隻是我不明白,大帥就住在香山寺,本寺不好燒香還願麼?怎麼特特進城裏的廟呢?”曹嘉禾笑道:“這個我也不明白,是來打前站的軍爺說的,說老太太做了個什麼夢,特意寫信來叫福四爺照辦的。嘿!單是給廟裏裝金箔的銀子就送了三千兩!福四爺真是大孝子!”說完聽有人傳喊,忙一哈腰顛了。
劉保琪這才進院。這裏其實和正院也相去不遠,隻是沒有西廂,西邊沿牆一帶搭的都是蘆棚,裏邊頭號鍋二號鍋三號鍋依次挨著,都是火光熊熊大冒狼煙,黢黑昏瞀的棚下燈影閃閃人影幢幢,不知忙活些什麼。丁伯熙敬朝閣和太監趙不成敞著東廂門在裏頭說話,見劉保琪渾身濕漉漉站在院裏,忙叫:“梅香,學政老爺章來了,趕緊給老爺換衣裳!”便聽東耳房裏兩個丫頭齊答應一聲,笑著跪進正房打整衣物,劉保琪這才進來更衣,丁敬二人一前一後進來坐地說話。他們倒比驛丞知道得還多,說是福康安的母親棠兒夢見觀音來說:“我在洛陽的留雲下院李自成燒掉一大半。一百多年過去,現在都要塌了,你兒子現就在那裏,也不肯關照一下。”醒來就用通封書簡直發福康安,要他趕緊察看是哪座寺,無論多少錢都從她的體己銀子裏頭出……這才有了這檔子事體。相對嗟訝驚歎間,天色愈加昏黑,丁伯熙卻帶的有表,看了笑道:“這是天陰的過,剛剛酉正,平日還大紅日頭呢!”敬朝閣道:“福四爺這一來,省了劉大人再上香山寺晉謁。等會兒見了四爺遞了信,無事一身輕兒,今晚咱們痛快打雀兒牌打個通宵!”
說話間一陣肉香隨微風蕩進房裏,劉保琪這才想起沒有吃午飯,勾起饞蟲來覺得有點餓,敬朝閣是極有眼神的,起身章房取了一個油紙包兒來,抖開來了卻是一大包五香牛肉,笑道:“福四爺在這,夥房自然先盡著他供應。不知什麼時辰才輪到咱們吃飯呢!這是中午我留下晚上夜宵的。來,劉學台,打量您也餓了,我們先吃!”
劉保琪笑道:“你倒想得周到。”一邊拈一片口裏嚼著,聽外頭鼓角號音響起,滿地腳步泥水聲雜遝傳來,似乎有無數人都在小跑,又道:“這必是福四爺駕臨了。可憐了洛陽令,雨地裏跟著,不知又淋又凍的什麼光景呢!”丁伯熙道:“豈止是洛陽令,開封城的藩臬二司、各衙門都司道監今兒都陪著呢?方才我出去轉悠,見個官兒打著個雨傘站在周公廟門口,可憐兮兮的凍得鼻涕涎水、紅頭蘿卜似的在風地裏,一問原來是我們的父母官,洛陽知府李修德!平日也是出警入蹕威風八麵的,這會子連個戈什哈也不如!”劉保琪口中嚼肉,品味著他的話,說道:“嗅著院裏煮的也是牛肉,夥房裏這肉也蠻好的,是不夠用麼?”
“哪裏!”丁伯熙笑道,“我們這吃的是洛陽牛,現在外頭鍋裏煮的南陽牛,早就從鄧縣趕的黃牛,趕到南陽再趕到洛陽。今天現宰現吃,專吃牛肩胛那塊筋,牛不能太老,也不能太嫩,這會子洛陽最好的廚子都在西棚底下翻騰這肉,你聞聞那味道一樣麼?”
眾人聽了不禁都暗自咋舌,用鼻子嗅時,除了肉桂茴香大料川椒這般尋常香味,還有一種似菊非菊若蘭非蘭的清香,就不知是下的什麼作料了。久聞福康安豪奢,今日就此一件小事已見一斑,劉保琪不禁歎息,說道:“我輩措大酸丁,坐十年冷板凳吃三年冷豬頭肉就暗自得意。這麼一比,多少英雄意氣也都消於無形了。”因要小解,出來入廁章來,路過西棚,心裏好奇,便悄沒聲站在棚角看那廚子操作,但見翻花大滾的肉鍋裏大包小包的作料都在“隨波逐流”。三個年輕人像是徒弟,手裏握著鐵齒撓鉤不停地翻肉,用勺子撇舀湯鍋邊泛起的白沫,俱都是短褲赤膊打扮。一個年長的師傅叼著煙袋立在鍋台邊看火候,唱歌似的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