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是個地地道道的俄羅斯舊式貴族:她該早生二百年,生活在莫斯科時代。她篤信上帝,特別虔誠,也多愁善感,她信任各種預兆、占卜、咒語和夢幻;也相信瘋修士的預言、家神、樹精、不吉利的相遇、中邪和民間土方,還信星期四不吃鹽及世界末日不久來臨;她相信假如複活節一夜燭光不熄,蕎麥準有好收成,假如蘑菇讓人看見了,就不會再長;她信鬼喜歡在有水的地方出沒;相信每個猶太人的胸口都有一塊血斑;她怕老鼠、蛇、青蛙、麻雀、水蛭,怕雷聲、冷水、穿堂風,還怕馬、羊、棕紅色頭發的人及黑貓,覺得蛐蛐和狗都是不潔之物;她一向不吃小牛犢肉、鴿子、蝦、奶酪、蘆筍、洋薑、兔肉,也不吃西瓜,因為切開的西瓜使人想起施洗的約翰的頭;一提起牡蠣她就顫栗;她喜歡美食——也嚴格持齋;一晚上要睡十個小時,但要是瓦西裏·伊萬諾維奇頭疼的話,她就徹夜不眠;她除了讀《阿列克西斯或林中茅舍》之外,什麼書也不看;她一年最多寫一兩封信,但對於家務、做幹果、幹菜、果醬卻樣樣在行,盡管她自己從不沾一下手;她不愛動,一待就再不願挪窩兒。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心地很善良,而且一點也不蠢。她明白,世上有主人和平頭百姓,主人應該發布命令,百姓就應該服從——因此她並不厭煩卑躬屈膝和跪拜的禮節;但她對手下人卻十分溫柔、和氣,從不讓一個乞丐空手而歸,她也從不責罵別人,即使偶爾也傳傳閑話。年輕時她容貌俊俏,會彈奏擊弦古鋼琴,還會說點法語;但不情願地出嫁了,和丈夫漂泊多年後,體態漸漸臃腫,音樂和法語也丟了。她特別愛兒子,也說不出的怕他;她把田產徹底交給瓦西裏·伊萬諾維奇管理——自己不再插手;當老伴一談起要實行的改良和計劃時,她就唉聲歎氣,揮著手帕,嚇得眉毛越抬越高。她十分多疑,總覺得大禍臨頭,一想起什麼悲傷的事,就立刻哭起來……這樣的女人現在快要絕跡了。天知道該不該為此慶賀!
二十一
阿爾卡季清晨一起床,打開窗戶——第一眼便看見瓦西裏·伊萬諾維奇。老頭身著布哈拉的家常長衫,腰裏束著條手絹,正勤快地刨著菜園子。他看到這年輕客人,便靠著小鐵鍬,大聲道:
“祝您健康!睡得好嗎?”
“很好。”阿爾卡季答。
“您瞅我在這兒像新新納塔斯一樣挖土種晚蘿卜呢。現如今就是這麼個年代——感謝上帝!——每個人都得憑自己的雙手謀生,不能信賴於別人,應該自己勞動。看來讓·雅克·盧梭是對的。半小時前,我親愛的先生,您就會看到我完全是另一副樣子。有個農婦來說她鬧肚子——這是她的說法,按我們的說法是痢疾,我……怎麼說呢……我讓她用了點鴉片,又給另外一個女人拔了顆牙。我提議她上些麻藥……但她卻不答應。這些我都是gratis)——阿納馬焦爾,不過這對我而言,也沒什麼奇怪的;要明白我是個老百姓,homo novus——不比我老婆出身世襲貴族……要不要到這樹陰下,早茶前呼吸呼吸清新空氣?”
阿爾卡季走上前去。
“再次歡迎您!”瓦西裏·伊萬諾維奇說,把手抬到油膩的小圓便帽旁,行了個軍禮,“我清楚,您習慣了安逸舒適,然而當代偉人也不會厭惡住上幾天茅舍的。”
“哪兒啊,”阿爾卡季大叫道,“我算什麼當代偉人?也不習慣奢華。”
“對不起,對不起,”瓦西裏·伊萬諾維奇有些做作地答道,“我如今雖說是老古董了,但也在這世上混過一場——從飛行姿勢就可以看出是隻什麼鳥兒。我也可以說是心理學家和相麵術士。假如沒這個——鬥膽說吧——本事,我早就玩完了;就我這種小人物早就被排擠了。不是我當麵恭維;我從心底感到高興,您和我兒子間的友情。我剛見到他,一般——可能您也知道——他起得特別早,到四處溜達去了。請準許我好奇地問聲——您和我的葉夫根尼早就認識嗎?”
“去年冬天認識的。”
“哦,是這樣,先生。請允許我再問一句——咱們還是坐著吧——請允許我作為一個父親的身份坦率地問一句,您對我的葉夫根尼有什麼評價?”
“您兒子——是我遇到的最出類拔萃的一個。”阿爾卡季活潑地答道。
瓦西裏·伊萬諾維奇的雙眼突然睜得很大,雙頰微紅,小鐵鍬從他手中滑落。
“那麼您認為……”他開口道。
“我相信,”阿爾卡季搶過話頭,“您兒子前程似錦,他會給您增光的。從第一麵起我就深信不疑。”
“怎麼……怎麼講?”瓦西裏·伊萬諾維奇好半天說出來。陶醉的微笑拉開了他的闊嘴巴,一直沒有合上。
“您想了解我們怎麼認識的嗎?”
“當然……再大概說說……”
阿爾卡季便開始講起巴紮羅夫來,比那晚和奧金佐娃跳馬祖爾卡舞時還談得起勁,還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