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裏·伊萬諾維奇聽得入了迷,時而擤擤鼻涕,時而雙手將手帕揉成一團,時而咳嗽幾聲,時而又撓得頭發蓬鬆淩亂,最終他忍耐不住,俯下身吻了一下阿爾卡季的肩頭。
“您使我太快活了,”他說,笑意仍然寫在臉上,“我得告訴您,我……我敬佩兒子;我那老太婆就更不必說了:母親嘛!但我不敢對他說出我的感受,因為他不喜歡。他反對一切傾訴衷腸;好多人甚至責備他性子過硬,以為這是高傲、無情的表現;但像他這種人不能用一般尺度去衡量,對吧?就舉個例子說吧:換作是別人,會向父母不斷地伸手,可他呢,您信嗎?他自從生下來起就沒多拿過一個戈比,上帝作證!”
“他是個無私、誠實的人。”阿爾卡季說。
“的確無私。而我呢,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不但崇拜他,還以他為驕傲,我全部的虛榮心就在於,有朝一日他的傳記裏有這麼幾行:‘一個普通軍醫的兒子,不過他父親早就覺出他的不凡,便為了栽培他而不惜一切……’”老人的聲音哽咽了。
阿爾卡季緊緊握住了老人的手。
“您如何看,”緘默了一會兒瓦西裏·伊萬諾維奇問,“他是否能在醫學領域達到您所預言的聲望呢?”
“當然不是在醫學領域,雖然他在這方麵也會成為一流學者。”
“那麼在哪方麵,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
“現在不好說,不過他會聲名顯赫的。”
“會聲名顯赫的!”老人重複了一遍,陷入沉思。
“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請你們去喝茶。”安菲蘇什卡上前說道,端著一大盤熟透的馬林果。
瓦西裏·伊萬諾維奇忽然地一震。
“有沒有冷奶油來拌馬林果?”
“有,老爺。”
“冷奶油拌的,啊!別客氣,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多吃點兒。葉夫根尼怎麼還沒來?”
“這兒呢。”從阿爾卡季的房裏傳出巴紮羅夫的聲音。
瓦西裏·伊萬諾維奇連忙轉過身去。
“啊哈!你想探望你的朋友,你可遲到了,amice,我跟他已聊了好久了。這會兒得去喝茶了,你母親在招呼我們過去。哦,我還得跟你說上幾句。”
“說什麼?”
“這兒有個農民得了伊克捷爾……”
“就是說黃疸病?”
“是,慢性黃疸,一直也好不了。我給他開了百金花和金絲桃,讓他吃紅蘿卜,給他蘇打;但這都是暫時起緩解作用的辦法——‘安慰劑’;需要更起效的藥。雖然你嘲笑醫學,但我還是相信你會向我提供更有效的建議。以後再說這個吧。現在我們去喝茶。”
瓦西裏·伊萬諾維奇迅速地從長凳上一躍而起,哼起了《羅伯特》裏的歌:
法則,法則,我們給自己定下法則,
就……就……就是為了快樂生活!
“好有幹勁!”巴紮羅夫說,從窗口走開了。
正午時分。連綿不斷的白雲如薄薄的幔子,擋著似火的豔陽。一片沉寂,唯有村裏的公雞好鬥地啼鳴著,每個聽到這聲音的人,都奇怪地總打盹兒,覺得寂寥;在某棵樹頂上有隻雛鷂鷹不時發出吱吱哀鳴。阿爾卡季和巴紮羅夫躺在一個小幹草垛的蔭處,底下鋪了兩三抱青草,雖然已幹得沙沙響,但還散發著清香。
“那棵山楊,”巴紮羅夫道,“讓我憶起童年;它長在土坑邊,那兒有個燒磚的板棚,我在兒時就深信,那個坑和山楊是種特殊的護身符:在它們旁邊我從不厭煩。那時我還不知道,我不厭煩隻因為還小。唉,現在我是成年人了,護身符也不靈了。”
“你在這兒生活了多長時間?”阿爾卡季問。
“連著住了約兩年,隨後我們時來時往。我們過的是一種漂泊的生活,主要在各城市間漫遊,搬遷。”
“這宅子很早就有了吧?”
“老早了。還是我外公建的。”
“你外公是做什麼的?”
“鬼曉得。仿佛是個準少校吧。在蘇沃洛夫手下服過役,老講穿越阿爾卑斯山脈的故事。也說不準兒是吹牛呢。”
“怪不得你們客廳裏掛著蘇沃洛夫肖像呢。可我喜歡你們住的這種小宅院,既古老又溫暖;還有種特別的氣息。”
“長明燈油和草木樨混合的味兒,”巴紮羅夫打著嗬欠說,“但這些可愛小宅院裏的蒼蠅哪……呸!”
“告訴我,”頓了會兒。阿爾卡季又道,“你小時候他們對你要求嚴不嚴?”
“你已知道我父母是什麼樣的人。他們並不嚴厲。”
“你愛不愛他們,葉夫根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