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通常在一大早遇到她,在花園中或院子裏;他不會到她的房間拜訪,而她也隻來過一次他的房門口,問他該不該給米佳洗澡?她不僅相信他,不怕他,並且在他麵前顯現得比在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麵前更隨意自在、更無拘無束。好難說清這個中原因:也許她無意中感到巴紮羅夫不擺架子,沒有一丁點那種讓人既著迷又畏懼的貴族派頭。在她眼裏,他是個醫術精湛的大夫,為人樸實無華。在他麵前,她可以毫無顧忌安心自然地照顧自己的小寶寶,有次突然她的頭又暈又痛,是從他手裏服的一匙藥。如果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在場,她似乎有意回避巴紮羅夫;這倒並不是她要掩飾什麼,而是出於禮節。她比以往更怕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最近他一直觀察她,有時仿佛從地下冒出來似的忽然出現在她背後,穿著一套英式服裝,一張古板又似乎明察秋毫的臉,手插在口袋裏。“對人如此冷淡、傲慢。”費涅奇卡向杜尼亞莎抱怨道,杜尼亞莎則回以一聲長歎,心裏念著的卻是另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巴紮羅夫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竟會成為杜尼亞莎心目中的暴君。
費涅奇卡和巴紮羅夫真算是惺惺相惜。當他倆聊天時,他的臉甚至都起了變化:浮現出開朗和善的神情,平常的漫不經心中也夾雜著一種玩笑似的關心。費涅奇卡出落得越來越漂亮。年輕女人的生命中肯定有一段燦爛時光,就如夏日玫瑰一般突然綻放;費涅奇卡的花季來臨了。所有的一切,甚至連七月的暑熱,都給她平添了美麗。她穿了件薄薄的白連衫裙,顯得更加白皙輕盈:她並沒曬黑,無法抵禦的炎熱給她的雙頰和耳朵上輕輕抹上了一層胭脂紅,也讓她全身懶洋洋的,她那一雙秀目中也浮現出嬌慵欲睡的神情。她幾乎不能幹活了,雙手就那麼滑到了膝蓋上。她簡直不走動,老是帶著這副滑稽而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抱怨歎氣。
“你應該多洗澡。”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對她說。
他憑借一口還未幹涸的池塘並在上頭搭了個大布帳篷,作為浴池。
“哎呀,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來到池塘邊人就要死了,再走回來——又死一回。花園裏沒一點蔭涼。”
“唔,真是這樣。”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摸著自己的眉毛答道。
一天早上快七點時,巴紮羅夫漫步回來,在丁香涼亭遇到費涅奇卡,丁香已凋謝,但涼亭上仍是綠蔭滿枝。當時她坐在凳子上,頭上仍然搭了條白頭巾,身邊放了一大堆帶著朝露的紅白玫瑰。他就上前打了招呼。
“啊!葉夫根尼·瓦西裏伊奇!”她說,略微扯起頭巾的角望著他,那隻胳膊一直露到肘部。
“您在做什麼?”巴紮羅夫坐在旁邊問,“紮個花束嗎?”
“是,早餐時桌上要用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喜歡這個。”
“時間還早著呢。這麼多花!”
“我現在采了,免得天一熱就出不來了。隻有現在還能喘得過氣。天熱得我疲憊不堪的。我怕是不是得病了?”
“您可別胡亂琢磨!讓我來號一下您的脈。”巴紮羅夫拿過她的手,找著了那跳得非常均勻的脈搏,還沒數跳動的次數就放下她的手,說,“您可以活一百歲!”
“哎喲,您可別瞎說!”她叫道。
“怎麼?莫非您不想長命百歲?”
“要清楚一百歲呀!我們老奶奶活了八十五歲——造了多少孽,既髒又聾,還駝背,咳個不止;自己都認為是個累贅。這種日子很沒勁的!”
“怎麼樣,還是年輕好吧?”
“那當然!”
“那它究竟有什麼好處?請告訴我!”
“這不很明顯嗎?像我現在這樣年紀輕輕的,進進出出,拿這拿那,萬事不求人……沒有什麼比這更寶貴的了。”
“可年齡對我卻無所謂,無論年老還是年輕。”
“您怎麼這麼說——無所謂呢?這不可能。”
“您自己想想呀,費多西婭·尼古拉耶夫娜,年輕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活著……”
“命運要靠您自己把握。”
“什麼都由不得我!哪怕有個人可憐可憐我呢。”
費涅奇卡斜視了巴紮羅夫一眼,一語不發。
“您拿的什麼書?”過了會兒她問。
“這本嗎?這書很有學術價值的,但不容易懂。”
“您一直學習?不感到悶吧?我認為您樣樣精通。”
“其實不是這樣。您試著讀讀。”
“但我一點也不懂。是俄文書嗎?”費涅奇卡問,雙手接過這本裝訂得非常重的書,“這書好厚啊!”
“俄文的。”
“我還是什麼也不懂。”
“我並不是讓您念懂它。隻是想看您讀書的樣子。當您看書時,小鼻尖動得特別可愛。”
費涅奇卡隨意翻到《木餾油》那一章,剛小聲拚讀起來,這時她笑了,將書放到一邊……書從凳子上滑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