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紮羅夫說的沒錯。晚上和卡佳交談時,阿爾卡季便忘了他的導師了。他已開始對卡佳俯首順從,她覺出來了,並不感到詫異。他第二天需回瑪麗伊諾見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並不想限製約束這對年輕人,隻是出於禮俗才不讓他倆獨處得過久。她還爽快地支開老公爵小姐,那老太太聽說他們要結婚,以致氣得大怒流淚。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開始還怕他們那幸福的情景會使她難堪,但結果反而是:這情景不但未使她難堪,還吸引了她,最終使她深深地被打動。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為此既高興,又傷感。“看來,巴紮羅夫是對的,”她想,“那隻是好奇心,隻是好奇,貪圖舒適,自私……”
“孩子們!”她大聲道,“怎麼,愛情是不是故作出來的感情?”
可卡佳和阿爾卡季都沒明白她的意思。他們看見她就躲,他們還記得那偶然中聽來的談話。不過,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不久便讓他們放了心。這對她來說並不難:她自己也安心了。
二十七
巴紮羅夫老兩口沒料到兒子會突然回家,因此十分欣喜。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忙亂地在宅子裏跑來跑去,以致瓦西裏·伊萬諾維奇把她比作“母鵪鶉”,她那短衫短禿禿的下擺,的確讓她像隻短尾巴鳥。而他自己隻是模糊不清地嘟噥什麼,從側麵叼著那長煙鬥的琥珀嘴兒,用手指抓住脖子來回晃頭,似乎要看看腦袋是不是裝得牢固,忽然又咧開大嘴,無聲地大笑。
“我回來要住整整六周,老爺子,”巴紮羅夫對他說,“我想工作,因此請你不要打攪我。”
“我決不在你跟前晃來晃去!”瓦西裏·伊萬諾維奇答道。
他信守著自己的承諾。仍舊把兒子安置在書房後,盡可能躲著兒子,並且勸阻妻子向兒子表達任何多餘的柔情。“我們,好媽媽,”他對她說,“我們上回就讓葉紐申卡有些煩了,現在可得自覺點。”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讚成丈夫說的,然而這話對她也沒什麼用,因為她隻有在飯桌上才看到兒子,最終還是不敢跟他說話。“葉紐申卡!”時而她叫著——可當兒子還沒來得及扭頭呢,她便拽弄著手袋的穗子,嘟囔道:“沒什麼,沒什麼,我隻是叫叫。”——爾後去找瓦西裏·伊萬諾維奇,托腮說道:“親愛的,你去問問,葉紐沙午餐想吃什麼,白菜湯還是紅菜湯?”“你自己怎麼不去問?”“怕他煩呢!”不過,巴紮羅夫自己也很快不緊閉房門了:對工作的狂熱消逝了,他變得苦悶寂寞,不安煩躁。他的每一舉動都露出一種古怪的疲憊,甚至那堅定利落的步履都有所改變。他不再獨自漫步,開始尋找和其他人交談的機會;他在客廳喝茶,和瓦西裏·伊萬諾維奇在菜園裏溜達,和他一塊默默抽煙;有一次還詢問起阿列克謝神父。瓦西裏·伊萬諾維奇起先對這種變化感到欣慰,但他的興奮並沒持續多久。“葉紐沙真令我傷心,”他暗地裏向妻子抱怨道,“倘若是不滿意或生氣,倒也罷了;他傷心,愁眉苦臉——這才恐懼呢。他老是悶聲不響,哪怕罵我們一頓呢;他一天比一天瘦,臉色也很難看。”“天哪!天哪!”老太太低語著,“我倒想朝他脖子上掛個護身香囊,但他哪會答應呢。”瓦西裏·伊萬諾維奇幾次試探著,小心謹慎地向兒子詢問起工作、身體情況,打聽起阿爾卡季……可巴紮羅夫回答起來並不樂意且心不在焉,一次他發覺父親又悄悄揣度試著探問出什麼,便憤怒地說:“你為啥總是躡手躡腳巴結奉承似的?這比從前更糟。”“哦,哦,我沒什麼事。”可憐的瓦西裏·伊萬諾維奇連忙答道。他想談談政治,也無所收獲。一次在談起不久到來的農奴解放時,他說起這是進步,希望喚起兒子的共識,但兒子隻冷淡地說:“昨天我經過籬笆時,幾個當地農夫的小孩不唱老歌,而是大聲唱著‘正確的時代到來了,心中感受到了愛……’這就是你的進步。”
有時巴紮羅夫到村裏去,找個農民,和往常一樣開著玩笑,然後談論起來。“喂,”他說,“老兄,將你對生活的看法說來聽聽。因為據說,你們肩負著俄國的全部力量和未來,曆史的新紀元從你們開始——由你們向大家製定真正的語言和法律。”農夫或是不答腔,或是說出類似下麵的話:“我們也能……因為……就是說……比如,也得看看給我們教堂建了個什麼樣的側祭壇。”“你對我說說,你們的世界是啥樣的?”巴紮羅夫打斷了他的話,“是不是就是那個站在三條魚背上的?”
“這個,少爺,大地是立在三條魚背上的,”那農夫古道好心地解釋著,聲音柔和動聽,“而管這個世界的,大夥兒都曉得,是老爺的意誌;因為你們是我們的父輩。老爺處罰得愈嚴,農夫愈聽話。”
一次又聽見這些話,巴紮羅夫蔑視地聳聳肩,扭轉身走了。那農夫也蹣跚地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