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什麼了?”另一個愁眉苦臉的中年農夫問,他遠遠地站在自家的茅草屋門口,看見了這人和巴紮羅夫的交談,“是說欠租的事嗎?”
“什麼欠租呀!我的老弟!”頭一個農夫答道,聲音裏那古道熱腸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反而顯示出一種不經意的粗暴,“瞎扯一氣,舌頭癢癢唄!少爺嘛,他還會知道個啥?”
“他能知道個啥!”另一個農夫答,二人抖抖帽子,整整寬腰帶,便去談起自己的事和急需的東西了。唉!蔑視地聳聳肩、自認為擅長和農民聊天的巴紮羅夫(他和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的辯中曾這麼炫耀過),這個非常自信的巴紮羅夫,他絕不會想到,在農民眼中他隻不過如同個插科打諢的小醜……
不過他最終給自己找到事情了。一回當他在場時,瓦西裏·伊萬諾維奇為一個農夫包紮傷腿,但老頭兒手發顫,紮不好繃帶;兒子給他幫了忙,從此他便參加父親的行醫生涯,同時又不斷地嘲諷他自己提出的治療方法,也嘲笑馬上就采用這些療法的父親,對巴紮羅夫的嘲笑,瓦西裏·伊萬諾維奇毫不在意,甚至認為是種慰藉。他用兩根手指夾住長衫蓋著肚皮的那一塊兒,長衫油漬漬的,吸著煙鬥,樂嗬嗬地聽巴紮羅夫說話,兒子愈是惡作劇,這幸福的父親愈是善意地大笑,露出一嘴黑牙。他甚至經常重複兒子那乏味或是毫無價值的調侃,比方說,有那麼幾天,他常無緣無故地說上一句:“區區小事!”原因是兒子知道他去參加晨禱,這麼說他。“謝天謝地!他不再苦悶憂鬱了!”他和老妻偷偷耳語,“今天還嘲諷了我一頓,真好!”而且一想起有這麼個幫手,他便心花綻放,充滿了驕傲。“是,是,”他邊跟那個穿著粗呢男上衣、頭戴顯示已婚的雙角帽子的村婦說著,邊遞給她一小瓶古拉藥水或一罐莨菪油膏,“你,親愛的,應該分分秒秒都感謝上帝,因為我兒子在家,現在可用最科學、最新的方法給你治療,你知道吧?法國皇帝拿破侖也沒這麼出色的醫生。”那來求治“全身刺痛”(可這話的意思她自己也不清楚)的村婦隻是鞠了一躬,從懷裏掏出包在毛巾裏的四個雞蛋。
巴紮羅夫甚至還給一個賣布的過路貨郎拔了一顆牙,盡管不過是隻普通的牙,可瓦西裏·伊萬諾維奇仍當作稀有物留存了下來,拿給阿列克謝神父看時,嘴裏不斷地嘮叨:
“瞧,這牙根多長!葉夫根尼的力氣真大!那賣布的當時差點沒蹦到半空去……我認為,就是棵橡樹,他也拔得起的……”
“可嘉可嘉!”阿列克謝神父最後這樣說道,他不知怎麼回答,如何擺脫這已心醉神迷的老頭兒。
一次,鄰村一個農夫帶了他得傷寒的兄弟來找瓦西裏·伊萬諾維奇看病。那個不幸的人躺在一捆麥草上,已臨近死亡;渾身都是黑斑,早就昏迷不醒。瓦西裏·伊萬諾維奇遺憾地說,怎麼早沒想到來看病,現在已沒救了。確實,那農夫還沒把兄弟帶到家呢,病人就死在馬車上。
約三天後,巴紮羅夫走到父親的房間,問他有沒有硝酸銀。
“有,做什麼用?”
“要……燒一下傷口。”
“給誰?”
“自己。”
“怎麼,給自己!怎麼會這樣?什麼傷口?傷在哪兒?”
“喏,手指上。我今天到了村裏,就是送傷寒病人來的那個。不知為什麼,他們準備解剖他的屍體,而我好久沒做過這種手術了。”
“然後呢?”
“然後我征得縣醫的同意,動了手術;不小心卻將手割傷了。”
瓦西裏·伊萬諾維奇的臉色刷地一下蒼白,二話不說,跑向書房,立即取了塊硝酸銀來。巴紮羅夫原想拿到就走。
“看在上帝的份上,”瓦西裏·伊萬諾維奇說,“叫我親自來吧。”
巴紮羅夫稍微一笑。
“你真喜歡實踐!”
“別逗樂了。將手指讓我瞧瞧。傷口不大。疼嗎?”
“用力擠,別怕。”
瓦西裏·伊萬諾維奇停了手。
“你認為怎樣,葉夫根尼,是不是拿鐵燒一下更好?”
“那是早該燒的,現在甚至連硝酸銀也毫無用處了。假如我已感染的話,現在已經晚了。”
“怎麼……晚了……”瓦西裏·伊萬諾維奇瞠目結舌。
“當然!已過了四個多小時了。”
瓦西裏·伊萬諾維奇又將創麵燒了燒。
“莫非縣醫沒有硝酸銀?”
“沒有。”
“天哪,怎麼這樣!醫生連這麼件必不可少的東西都沒有!”
“你還沒看到他的柳葉刀呢。”巴紮羅夫說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