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直到晚上,加上第二天一整天,瓦西裏·伊萬諾維奇找各種理由進兒子的房間,雖然他提都不提傷口,甚至盡量說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事實上他死死地瞧著兒子的雙眼,惶恐不安地觀看著他,使得巴紮羅夫失去耐心,威脅說他要走。瓦西裏·伊萬諾維奇發誓再不打擾他,他本來瞞著老伴的,但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已開始纏著他問,為啥睡不著覺,發生什麼事了?他忍了整整兩天,盡管他偷偷看了又看兒子,總感覺他的臉色非常不好……第三天吃午飯時他再也忍不住了。巴紮羅夫低頭坐著,什麼菜也不吃。
“你怎麼不吃啊,葉夫根尼?”他問,臉上裝作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我感覺菜不錯呀!”
“我不想,因此就不吃。”
“你沒食欲,頭怎麼樣?”他怯怯地問,“頭疼嗎?”
“疼。怎麼不疼?”
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直起腰板,留意起來。
“不要生氣,葉夫根尼,”瓦西裏·伊萬諾維奇繼續說,“可不可以讓我摸摸你的脈?”
巴紮羅夫稍欠起身。
“我不摸也可以告訴你,我在發燒。”
“打沒打冷顫?”
“打過。我去歇會兒,給我端杯椴樹花茶來。我想是受涼了。”
“難怪昨晚聽到你咳嗽。”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道。
“受涼了。”巴紮羅夫重複了一遍,走開了。
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去準備椴樹花茶了,而瓦西裏·伊萬諾維奇來到鄰屋,默默不語地抓著自己的頭發。
這天巴紮羅夫再也沒從床上起來,他整晚都處在一種嚴重的半昏迷狀態。淩晨一點他用力睜開雙眼,看見父親那蒼白的臉,在長明燈的映照下,正俯向他,他便叫父親出去;他父親服從地出去了,但立即又踮著腳尖回來,用櫃門遮擋半個身子,十分專注地望著兒子。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也沒就寢,將書房門開了一條縫兒,不斷過來聽聽“葉紐沙呼吸怎樣”,並且看看瓦西裏·伊萬諾維奇。她隻能看見他那一動不動弓著的背,可這也讓她心裏安穩點。早上巴紮羅夫試圖起床,但一陣頭暈,鼻子也流了血,隻好又躺下。瓦西裏·伊萬諾維奇沉默不語,在一旁伺候;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進來問兒子,自我感覺怎樣。他說:“好點了。”便轉身麵壁而臥。瓦西裏·伊萬諾維奇兩隻手朝妻子擺著;她緊咬雙唇,不叫自己放聲痛哭,立即走了出去。宅子裏的一切都仿佛瞬間變得暗淡;所有人都陰沉著臉,一片出奇的寧靜;一隻大嗓門公雞從院子被送往村裏去了,它好久都摸不著頭腦,為啥受此待遇。巴紮羅夫仍然臉朝牆躺著。瓦西裏·伊萬諾維奇探詢著問他各種問題,讓巴紮羅夫又倦又煩,老人便坐在椅子上發呆,隻是手指關節時而弄得軋軋作響。他到花園待了幾分鍾,呆若木雞地站著,似乎被說不出的恐慌壓垮了(那驚慌的神情總是掛在他臉上),他又來到兒子身邊,竭力躲開妻子的盤問。她最後抓住他的手,威脅般地顫聲說:“他究竟患了什麼病?”他愣過神來,想勉強擠出個笑容作答:但他自己也嚇壞了,他沒發出微笑,而是沒緣由的大笑。一大早他就讓人去請醫生了。他打算著該早把這事告訴兒子,以免他動怒。
巴紮羅夫忽然在沙發上翻了個身,兩眼呆呆地望著父親,要水喝。
瓦西裏·伊萬諾維奇給他端了水來,順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燒得厲害。
“老爸,”巴紮羅夫嘶啞著嗓門,慢慢說,“我的狀況糟透了。我被感染了,過幾天你就得埋葬我。”
瓦西裏·伊萬諾維奇仿佛兩腳挨揍了一般,搖搖晃晃,站立不穩。
“葉夫根尼!”他含糊嘟囔道,“你怎麼這麼說……上帝保佑!你隻是著涼……”
“夠了,”巴紮羅夫從容地打斷他,“作為醫生不應該這麼說。所有傳染的征兆,你自己也清楚是哪些。”
“什麼傳染……的征兆,葉夫根尼?……哪能呢!”
“這是什麼?”巴紮羅夫說著挽起襯衫袖子,讓父親看那些已出現的不祥的紅斑。
瓦西裏·伊萬諾維奇嚇得打了個冷戰,一絲涼意襲遍全身。
“假如,”他最終開口道,“我們假如……如果……如果……即便有點像……傳染上……”
“膿血症。”兒子提醒他。
“是……類似……流行性傳染病……”
“膿血症,”巴紮羅夫冷靜清晰地重複了一遍,“你已忘了醫書嗎?”
“是,是,任你怎麼說……但無論怎樣,我們也要把你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