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父與子(26)(1 / 3)

“您多麼仁厚慷慨!”他喃喃地說,“啊,這麼近,這麼年輕,這麼朝氣蓬勃,這麼純潔……在這麼間陋室裏!……行了,永別了!祝您長命百歲,這是最重要的,趁有時間,好好享受。您瞧,這是多醜陋的景象:一條蠕蟲,被碾得半死,但還在努力掙紮。要清楚我也想過,要辦好很多事,我不會死,怎麼會呢!我重任在肩,我是巨人!而現今這巨人的一切使命——便是怎樣死得體麵些,盡管這和旁人無關……無論怎樣,我不會搖尾乞憐的。”

巴紮羅夫不說話了,伸手摸索杯子。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遞給他,她沒摘手套,畏懼地屏住呼吸。

“您會忘掉我的,”他又開口道,“死者與生者不是朋友。我父親會對您說,俄國失去了一個多好的人……那是胡說八道;可請您不要打破老人家的幻想。孩子玩什麼都高興……您明白。請您寬寬我母親的心。要知道,像他們這樣的人,在你們上流社會白天打著燈籠也難找……俄國需要我……不,明顯,不需要。那需要什麼樣的人?需要鞋匠,需要成衣匠,需要賣肉的……來賣肉……賣肉的……等等,我顛三倒四的……這兒有一片林子……”

巴紮羅夫將手放到前額。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俯向他。

“葉夫根尼·瓦西裏伊奇,我在這兒……”

他趕忙挪開手,欠起身。

“永別了,”他忽然集中力量說,眼中露出最後一絲光芒。“別了……聽我說……那時我沒吻您……這時長明燈油已用盡,請您吹吹吧,讓它熄滅……”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輕吻他的額頭。

“行了!”他說著,猛然歪到枕上,“現在……黑漆漆的……”

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輕輕出了房門。

“怎麼樣了?”瓦西裏·伊萬諾維奇輕問。

“他睡了。”她說,聲音簡直聽不見。

巴紮羅夫注定再沒醒來。傍晚時分徹底不省人事了,第二天便撒手而去。阿列克謝神父給他舉行了臨終前宗教儀式。給他塗聖油禮時,當聖油觸到他的胸口,他單目圓睜,看到穿法衣的神父、煙霧燎繞的香爐、神像前的香燭,他那死灰的臉有點抽搐,閃過一種恐怖,他呼出了最後一絲氣息。全家一片痛哭聲,瓦西裏·伊萬諾維奇忽然憤怒如狂。“我講過,我要申冤,”他嘶啞地喊著,扭曲的臉漲得通紅,朝空中揮動著拳頭,似乎在威脅誰,“我要抗議!我要訴冤!”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淚流滿麵,抱住他脖子,二人一同俯貼在地。“那樣,”最後安菲蘇什卡在下房這樣說,“兩人並排垂著腦袋,就如正午的羔羊……”

但正午的炎熱消退了,日暮和夜晚將來臨,回到那寧謐的安身之處,經曆了大慟大悲,已疲憊不堪的人們昏沉地睡去……

二十八

六個月過去了。又到了白茫茫的酷寒冬日,到處靜悄悄的,天空是淺綠色的,沒有一絲雲彩,厚厚的積雪一踏上去便吱吱作響,樹上籠罩了一層粉色的霜花,炊煙嫋嫋,繚繞不絕,猛一開門,從房裏冒出騰騰熱氣,路人臉蛋被嚴寒凍得紅撲撲的,凍得哆嗦的馬兒奔馳著。一月裏的一天白晝將盡,日暮的寒冷讓靜止的空氣更加凝重,紅彤彤的晚霞不久就消逝了。瑪麗伊諾莊園的窗裏露出通明的燈火;普羅科菲伊奇穿著黑燕尾服,戴了雙白手套,鄭重其事地在餐桌上放了七份餐具。一周前在本教區小教堂靜悄悄地舉行了兩對新人的婚禮:阿爾卡季和卡佳、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和費涅奇卡,甚至沒有觀禮的人;今天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給哥哥設宴餞行,哥哥要去莫斯科辦事。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送了這對年輕人一份不菲的彩禮,參加完婚禮後,便立刻前往莫斯科了。

整三點全家人聚到餐桌旁。米佳也入了席;旁邊坐著他的保姆,頭上戴著織金錦緞的盾形頭飾。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端坐在卡佳和費涅奇卡之間;兩位“新郎”各坐在自己妻子身邊。咱們的朋友們最近都有點變化:所有的人都似乎長得更帥,更壯實了;隻有帕維爾·彼得羅維奇清瘦了些,不過,這給他表情豐富的麵孔增添了一種瀟灑,增添了幾分大貴族氣派……而費涅奇卡的變化也非常大。她穿著鮮豔的絲綢連衫裙,係了根寬寬的天鵝絨發帶,戴了條金項鏈,她臉上帶著微笑,謙恭地靜坐一旁,對自己,對周圍的一切都十分尊敬,似乎想說:“請您原諒我,我並沒犯什麼錯。”不隻是她一個人——其它的人也麵帶微笑,似乎也在請求原諒似的;所有的人都有些尷尬,有些傷感,事實上都感覺非常好。每個人都以滑稽的殷勤應酬著別人,好像都約定來上演一出純真無邪的喜劇。卡佳比誰都安詳:她坦率地望望四周,顯然,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對兒媳已十分滿意和關愛。午飯結束前,他站起身,手舉酒杯,轉向帕維爾·彼得羅維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