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定章節11----22(1 / 3)

十一(2130)—————13

初五這日,阿琬又做了一大桌子菜,備了二斤老酒,準備讓大家再高興一回。

簡玉鑫先到了。不料不等招呼阿榮夫婦,兩口子先過來辭行了,說是要到鄰村大哥家去看望老母親。“對不住,昨天沒有通知你們,讓大家空等了。”兩口子十分抱歉的說道。

眾人忙說沒什麼,把夫婦倆送出門。

“人多才熱鬧,可也沒辦法,看望母親是正事兒,讓我們自己吃吧。”阿琬灑脫地說。

這一日總不如人願,頭杯酒剛落肚,有村民進來急喚阿琬,道:“村東頭劉老康的兒媳婦生小孩,要您去接生。”

阿琬忙向簡玉鑫致歉,道:“簡書記,不好意思!失陪,您和阿根哥慢用。”

簡玉鑫幽默地說:“不必掛懷,這也是正事兒,去忙吧。隻是你沒有吃飯,怕堅持不下來。”

簡玉鑫對阿琬說的話,已然具備幾分溫情和關愛了。

阿琬回道:“吃飯怕是來不及了。莫擔心,我能挺住。”說罷與那人匆匆離去。

似乎沒有女人在場,男人喝酒更放得開。阿琬走後,兩人推杯換盞,一會就有點多了。

男人清醒時心思是藏著的,喝了酒就容易暴露內心所想,說出心裏話。一股原始的衝動,在酒精的作用下,以不可阻擋之勢,在簡玉鑫的胸膛裏激蕩。“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簡玉鑫很紳士地取得阿根的允許,“自從你勸我找個女人成家,我就想到了阿琬。上次我去醫務室瞧病,阿琬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讓我難以忘懷。當時我就想,今生非阿琬不娶… …”

他認識阿琬,始於汪榮麒的批鬥大會。那天,阿琬站在台上控訴汪榮祺,簡玉鑫就在台下,離老遠往台上看。阿琬給他的感覺一是美麗,二是端莊。後來又經過幾次接觸,他不禁被阿琬漂亮的容顏和高貴的氣質深深吸引。“在這窮鄉僻壤的塘頭村,竟然會有如此嬌美的人。”特別是上次讓阿琬瞧了一回病,簡玉鑫簡直是刻骨銘心了。

他很糾結,想托人去說媒,又覺得矯情:“與阿根交情這般好,還要中間隔著一層去找媒人,下次見了阿根一定不好說話。”他打定主意,要親自與阿根說。可是見了阿根,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說什麼?說我要娶你妹子?這話實在唐突,根本不是當麵說的!”他沒好意思說出口,眼看到了年底,見麵的次數越來越少,他急得跟什麼似的。今天阿琬邀請,借著酒勁,以不可阻擋之勢,說出心裏話。

他事先設計了一套說辭,準備既把話說清楚,又盡量婉轉。他反複在心中預演,直到滿意為止。機會終於來了:阿榮兩口子不在,阿琬被村民叫走了,隻有自己和阿根兩人在場。他鼓足勇氣,向阿根提了出來。

阿根稍感突然,但轉念一想,又覺得在情理之中。“阿琬苦等夫君,簡玉鑫哪裏知道。他一個光棍男人,有追求女人的權利。阿琬出色,他再正人君子,美女也不會不入法眼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嗎!”

阿根真的犯了難:若拒絕他,於情於理說不過去,簡玉鑫對他們兄妹倆有恩,他真的張不開這個口;不拒絕,就是置阿琬苦等夫君的事實於不顧。最好的辦法就是虛晃一槍,拖一拖再說。於是,說道:“簡書記,這事我不好做主,須征得阿琬的同意才是。”

簡玉鑫是個明白人,聽罷忙說:“說的是,說的是,是該向阿琬講明。”他要阿根不要急著答複他,待和阿琬商議後再說。

阿根沒有將此事告知阿琬。轉天,他專門去隊部和簡玉鑫單獨談。“簡書記,我給你講個故事。十幾年前,阿琬在家鄉成婚,夫婿是她青梅竹馬的夥伴。由於戰亂兩人失散。阿琬苦等夫婿至今。”

簡玉鑫聽罷,方才曉得阿琬是有夫之婦,於是作罷,不好意思道:“就當我沒說,今後莫再提。祝阿琬夫妻早日團聚。”

元宵節一過,村上掀起一股新的勞動熱潮,各工地紛紛開工。

經過春節的休整,民工們體力得以恢複,幹勁倍增。簡玉鑫和阿根商議,抽調部分民工去建“村小”,力爭在新學年到來時,讓適齡兒童入學。

兩人吃住在指揮部,穿梭於各工地之間,現場辦公,解決物資調配和技術等難題。閑下來兩人依舊是無話不說,隻是談工作多了,談阿琬少了。兩人覺得有關阿琬的話題太過敏感,都避免提及。

一天,兩人在工地上生火做飯。簡玉鑫問阿根道:“苦嗎?”不等阿根答話,又道:“可比戰爭年代強多了。那時行軍打仗,休息時埋鍋造飯,不等飯熟,開拔的命令就來了,戰士們在飯盒裏裝上半生不熟的飯,一邊行軍,一邊吃夾生飯。”

阿根沒有當兵的體驗,很是好奇,像一個小學生一般問這問那。

阿根想起除夕那晚的話頭,問簡玉鑫道:“聽說早年您參加了國民黨軍隊。您是怎樣脫離舊軍隊,參加革命的?”

簡玉鑫略微沉吟,道:“說來話長,得從抗戰爆發那年說起。”說著,發現煮麵的鍋沸了,忙停止講話,將蓋子掀開。繼續道:“八、一三,上海戰事驟起,我所在的部隊被派往淞滬前線。在途經蘇南時,隊伍在一個小鎮上休整。官長染上風寒,到鎮上一黃姓人家開的中醫診所瞧病,偶遇人家閨女,見人起意,非要人將女兒許配給他。老中醫不從,他竟派兵士深夜搶親。不得已,老中醫交出女兒,並提出讓夥計同行。那夥計在車上行刺,殺死同車的匪軍官,我是司機,助他倆逃脫。從此脫離反動軍隊。”

阿根聽著,心中不覺劇烈震顫,忙問:“你說什麼?”同時心下想: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奇的事?他講的分明就是阿琬的故事啊。於是,不等簡玉鑫回答,又問:“你們休整的那個鎮子叫什麼?”

簡玉鑫答道:“一走一過,我也沒打聽。”

阿根想了想,又問:“你和那夥計一起逃脫,想必知道他姓甚名誰。”簡玉鑫道:“當然知道,叫阿浦,好像是姓梅。”

十二(2227)—————14

不需再問了。阿根歎道:“世界上竟會有這麼巧的事兒。”他高興得跟個孩子似的,“終於有下落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說著,竟然手舞足蹈起來。

簡玉鑫不知何故,問道:“你為何如此高興?”

阿根見簡玉鑫還蒙在鼓裏,於是道:“阿琬等的夫君,就是阿浦啊!”

這回輪到簡玉鑫驚訝了,他接連問了好幾個“什麼”。

阿根進一步核實道:“那女子叫什麼?”

簡玉鑫答:“叫阿嬌。後來我得知,這阿嬌並不是老中醫的女兒,而是他家的養女 —— 黃家使了掉包計,用養女換下了親生女兒。”

阿根又問:“那後來呢?”簡玉鑫答:“後來我們輾轉來到塘頭村。阿浦和我為了糊口,在汪府幹了三個月的長工。沒想到這汪榮祺就是那官長汪大駿的親爹。我們與汪大駿遭遇,不得已,另謀生路逃走了。後來新四軍挺進蘇南,我們投奔了新四軍。”

阿根聽罷,長長舒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阿嬌頂替的老中醫的女兒,就是阿琬呀!”簡玉鑫聽罷,連連稱奇,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阿根記得簡玉鑫說來過塘頭村的話,後悔當初沒追問緣由,以至今日才水落石出。阿根道:“那次你們落難塘頭村,我還見了阿浦,可之後便沒了下文。” 阿根又道:“您知道阿浦的下落嗎?您能幫阿琬找到阿浦嗎?”

簡玉鑫經阿根一提醒,意識到尋找阿浦的重要性,於是道:“參加隊伍以後,我在作戰部隊,他和阿嬌在衛生隊,後來聽說阿浦被調到偵察連,當了一名偵查員。解放戰爭期間,他們轉戰去了山東。建國後,我聽戰友說,他們抗美援朝,去了朝鮮前線。”他見阿根期待的眼神一直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故勸慰道:“雖說我與阿浦失去聯係多年,但是可以通過戰友打聽他的下落。現在和平了,尋人遠比兵荒馬亂時要容易得多。莫擔心!會找到的。”

阿根得到簡玉鑫的承諾,心裏吃了一顆定心丸,一刻不停的去找阿琬,將此事告知於她。

轉天,阿根把簡玉鑫請來,連同阿榮夫婦,大家坐在一起,聽簡玉鑫詳細講述往事。講到最後,阿琬流下熱淚。“真是太不容易,也太離奇了!”阿琬歎道。

簡玉鑫拿出寫給戰友的信,一共五封,一一擺在眾人麵前,指著那信說:“這三封是寄給國內戰友的,他們和我一樣,都轉業到了地方;這兩封是發往朝鮮前線的,他們與阿浦都共過事,一定曉得阿浦現在何處。”眾人在心中默默祈禱,祝福阿琬此次好夢成真,得償心願。

大家一麵在工地上勞動,一麵等待阿浦的消息。

不久,村小學校落成了。孩子們終於可以在新學年到來時入學了。四間寬敞明亮的大瓦房與醫務室毗鄰而居。村上的能工巧匠義務獻工,連夜趕製桌椅、黑板等教學用具;阿琬搭乘老鄉的蓄力車,到縣城把課本拉回來;報名的適齡兒童共五十七名,被編成兩個班,簡單開過開學典禮,就匆匆開課了。

阿琬多了一個角色,增加了一份工作,比先前忙了許多。她很享受這份感覺,覺得為鄉親們多做一點,心裏就感覺充實一分。她做全科老師,一人兼好幾門課,認真鑽研教學,課餘與孩子們遊戲玩耍,感覺滿足得很。“過去照看康兒一個,隻是解除了阿根哥的後顧之憂;現在照看全村的孩子,就是為全村人服務。”她心下很滿足。

阿根和簡玉鑫仍舊在工地上忙。他們與阿琬懷著一顆同樣急切的心,靜候阿浦佳音。

簡玉鑫發出的信,陸續有了回音。每來一封回信,簡玉鑫必約阿根一道去找阿琬。當著阿琬的麵,把信拆開。阿琬非常感激簡玉鑫的真誠相助,每每感動得掉下淚來。

遺憾的是,每一封換來的都是令人失望的消息:阿浦如石沉大海,仍杳無音信。眾人見等來的是這麼一個結果,都很氣餒,不知如何安慰阿琬才好。

這日晚間,阿琬回家給阿根做飯,隔著低矮的柵欄,見阿榮嫂在侍弄自家菜園,與她閑話幾句,聽阿榮嫂說這幾日妊娠反應愈加強烈,阿琬約她到衛生所,為她將息調養。

改日見了麵,阿榮嫂又是一頓感激的話不斷:“多虧遇上了你;若是在過去,沒錢治病,一輩子也甭想圓要孩子的夢,阿榮和我無依無靠,晚景必定淒涼。”

阿琬一麵聽她說,一麵笑著為她把脈,完後道:“是正常的妊娠反應,不礙事的,你中年懷孕,有反應很正常;隻是要加強營養,注意休息。”說著,給她開了幾副藥,讓她帶上。

阿榮嫂天生愛說,沒孩子盼孩子,有了孩子愁孩子。“唉,”她長歎一聲,“隻是這孩子還得一年半載才出生,等孩子成人,你阿榮哥和我也老了。這孩子要得太晚了!你看,我要一個成不成?”她問阿琬。

“怎麼不成!”阿琬瞅了她一眼,未假思索道。“誰家的?”阿琬問。

阿榮嫂重新坐下,興致勃勃講道:“正月裏去大伯哥家看望婆婆,大伯嫂開玩笑說,要過繼給我們一個女兒。回來我跟阿榮商議,阿榮也動了心。”

阿琬鼓勵她說:“這是個法子,過繼一個,你們不覺得孤單;等你們自己的孩子出生了,他們在一起還是個伴。你大伯哥有幾個孩子?”阿琬問。

阿榮嫂道:“五個,清一色的女娃。為了這個,我婆婆老是抱怨,說兩個兒媳沒能耐,一個不生,一個淨生女娃,讓他們老孫家絕後。我大伯嫂常年在她身邊,沒少聽她念三七。要過繼給我們的是二女兒,和康兒年齡相仿。這娃和那幾個不一樣,和我們特別親,每次見了都纏著我們不放。他爸媽常開玩笑說,讓二姑娘跟了你們去吧,過繼的話由此而來。”

阿琬覺得挺有興味,進一步道:“我看真行,你大伯哥家人口多,過繼給你一個,正好減輕他們的負擔。你沒孩子,肯定會精心照料她的。二姑娘到了上學年齡,等她過繼過來,讓她來村小上學,讓我帶她。”

阿榮嫂聽了自然高興,道:“那敢情好,隻是太麻煩你了。”

阿琬道:“麻煩什麼,我一個也是趕,兩個也是放,一點也不麻煩,隻管讓她來好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十三(1921)—————15

北京,一九五三年。

這一年,共和國迎來了她的第四個生日。朝鮮戰爭在這一年停戰,與不可一世的美帝打了個平手,以三八線為界,劃分了東西方兩大陣營。這一年,誌願軍回國,在剛慶祝完國慶的天安門廣場,舉行了盛大的誌願軍歸國慶祝活動。

一位軍官在參加完慶祝活動後,流連於天安門廣場,看新生政權的萬千氣象。“人民始當家,砸爛枷與鎖!”他思緒翻滾,“百餘年來,泱泱大國積弱積貧,飽受宰割和欺淩;現在終於有了強有力的政權,讓屈辱成為過去吧,中華民族需要新的輝煌。”他心潮澎湃,抑製不住激動的情緒,“這是由衰轉盛的節點嗎?這個國家會由此轉向複興和崛起嗎?中國將向何處去?”他向自己提出一個深奧的問題。

他忽然想起,抗戰爆發前一年,在遇仙橋上,當他和夥伴們討論國家和民族的命運時,魯風說過,再過五十年,中國將會是一個民主富強的國家,政治獨立,經濟繁榮,與世界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共促世界和平,“眼前這景象,不就是魯風所說的那種理想社會的雛形嗎!短短不到二十年,中國人民就取得了國家獨立的偉大成就,開始了建設強盛國家的偉大征程。”他又想到了百年目標,就是到下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會是個什麼樣?他清楚記得當時魯風說道,我們的國家將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中華民族複興的偉大夢想將初露端倪。他越想越激動,心中充滿對建設強盛國家的美好憧憬。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那一刻,他正在華南開展剿匪,沒有親耳聆聽天安門城樓上那一聲莊嚴的宣告。現在他要重溫那莊嚴的一刻,體會人民當家作主的萬丈豪情。

“江浩,是你!”正想到激動處,發覺身邊有人召喚。他抬頭一看,是剛參加隊伍時新四軍的老戰友,忙與他們寒暄擁抱。

“嗬嗬,一晃過去十年,你還活著!”戰友中一個大個子擂了江浩一拳,興奮地說,“怎麼,後來你也上了朝鮮前線?在哪個部隊的?”他看江浩一身誌願軍裝束,問道。

“是啊!我是三十八軍獨立團的。”江浩道,“當時隊伍正在華南剿匪,接到命令,不由分說上了朝鮮前線。人家都把戰火燒到咱家門口了,那還不出手等啥呀!”江浩不含糊,義正詞嚴道。

時隔十多年,他們對能有這番奇遇感到驚喜,也感到慶幸。

“嗨,這話提氣,該出手時就出手!他美帝被認為無人敢惹,可我們不信邪,偏要在他頭上動土,結果怎麼樣,還不是打了個平手。”大個子道,“不如我們去喝一杯,暢敘暢敘。不到二十年,打了三場戰爭,我們都參加了,都活過來了,這本身就是個奇跡,一定有好多故事要講,讓我們聊個痛快吧。”大個子豪情萬丈,力邀各位去喝酒。

一行數人順著長安街走出好遠,在路邊找到一家酒館,要酒要菜,邊吃邊敘談起來。

“記得剛到隊伍上,大家都叫你阿浦,什麼時候改成江浩了?”一位與江浩認識早但交情淺的戰友問道。

“哎,這個你不知道,”大個子搶先道,“後來他不是到上海搞軍需物資去了嗎,用現在時髦的話講就是搞地下工作,就是那時改的名字叫江浩,我還做過他的接應工作呢。整個抗戰時期我們都有聯係,隻是到了解放戰爭時期,他跟隊伍去了山東,我仍留在蘇中,聯係才中斷的。”大個子津津有味,如數家珍道。

江浩頻頻點頭,認可大個子的說法。

“戰爭結束了,國家該進入休養生息階段了。各位有什麼打算?說一說吧。”另一位戰友問道。

“是啊,國家再經不起戰亂了。聽說正在製定第一部憲法,國家搞建設,要有章法,要循章而行才是。”江浩說。

“回原籍,搞建設,按我的軍階,該給我個縣長幹幹。”大個子說道。

“你老家是什麼地方的?”江浩問道。

“我是山東人,山東沂蒙山區,有名的窮地方。”大個子道,“你是繼續留在軍隊,還是轉業複員?”他問江浩。

“我已經接到指示,轉業去地方。”江浩道。

“你要去哪裏?要回原籍嗎?”大個子問。

“是的。回蘇南,那裏雖不是生我的地方,但養育了我二十年,我要回去為家鄉的建設貢獻力量。”江浩豪情滿懷道,“我還有一個回家鄉的理由,那就是找尋戰爭年代失散的妻子。”他提起這事,依然非常虔誠。

“哦,是怎麼回事啊?”他的這個理由,引起大個子的濃厚興趣。

“說來話長,我尋妻的事兒,說起來有點沉重,怕掃了各位的雅興。”江浩道。

眾人都表示有興趣一聽他尋妻的故事,江浩考慮戰爭年代難尋,如今和平了,該讓更多的人曉得這件事,有利於今後找到阿琬,這才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把同安堂遭難的事兒說給大家聽。江浩的表達能力很好,慣用文學式語言,直說得各位噓聲連連,驚歎不已。

故事講完了,眾人陷入沉默,紛紛回味著。

“簡直可以寫成一部懸疑了。”大個子打破沉默道,“你確定她還在家鄉嗎?”大個子問。

“她不會離開太遠,應該就在以梅鎮為中心的方圓幾百裏以內。”江浩自信滿滿道。

眾人又聊了一會。酒足飯飽之時,就是分手各奔前程之日。在大個子的倡議下,大家都互留了通信地址,相約待穩定後,互相走訪走訪,以作友情的延續。

十四(2020)—————(相當於第十六章)

同年,剛剛洗去征塵的江浩,來到省委組織部報到。在南京,他意外地見到了少年時代的好友魯風。魯風時任江蘇省委組織部副部長,負責抗美援朝複員轉業軍人的安置工作。老朋友見麵,分外親切。

屈指算來,兩人自抗戰前夕分手,至此已有十七個年頭未見了,彼此的情況都一無所知。

“我與聞遠於抗戰爆發後的第三年在上海意外重逢,兩年後經組織批準結婚,育有一子。”魯風自我介紹道,“走,我領你去見聞遠,她在省政府辦公室任秘書。”他興奮的說,“怎麼樣,你和阿琬結婚了嗎?聽聞遠說,同安堂於抗戰爆發那年被一把不明大火給燒毀了,想必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兩人興衝衝一路趕往聞遠的工作地點,魯風問道。

江浩曉得魯風和聞遠二人對那場大火都不甚了了,對他與阿琬因遭難而失散一事更是一無所知,於是一麵走路,一麵向魯風介紹那段往事。

見到聞遠,更是驚喜異常。夫婦倆設便宴招待江浩,聊了個痛快,對彼此分別後發生的事兒進行了解。臨別,魯聞二人殷殷囑咐江浩,一定要找到阿琬,為他自己,也為他們少年時代共同的友誼。之後,江浩按組織程序,風塵仆仆奔赴蘇南一個偏僻小縣赴任,做起了父母官。

建國之初,千頭萬緒,百業待興,江浩深入工廠農村,做調查研究,積極恢複戰時遭到破壞的城鄉經濟。

田間稻浪翻滾,工廠機器轟鳴,魚米之鄉重現往日生機。他走向田間,摘下一枚稻穗,撥下稻粒,放在嘴裏咀嚼著,稻香沁入他的肺腑,他的心醉了。

工作繁忙並未能阻斷他對父女倆的思念。十年戎馬,他無暇顧及戰爭以外的事情,內心倍受煎熬。現在該是清理一下思路的時候了。他趁下鄉的機會,反複向人講起父女倆的遭遇,希望能引起人們的關注。可是,父女倆的下落如石沉大海,音信杳無。

春風作伴好還鄉。翌年春,工作有些起色的江浩,專程回故鄉看望阿媽和阿婆。“一別十五年,阿媽可好?阿婆可好?興許有意外收獲,能打聽到阿琬的下落。”他心下想。

他站在三間老屋前,仔細端詳他和阿媽阿婆曾經共同擁有的家,百感交集。“老屋還是那老屋,隻是比十五年前更加殘破。院子裏長滿雜草,高過三歲孩子的頭,隻有通往房門的甬道上,雜草略短些。”他募地心生淒涼,曉得這十多年裏因無人照料,阿媽和阿婆的日子必定艱難。他站在門前遲疑,久久不願敲門。終於,他把手放在了門板上。

出來開門的是阿婆,她略一端詳,猛一驚,道:“孩子,是你嗎?”隻一句,老人就已哽咽。她仔細端詳著,努力辨認著。沒錯,就是那個她曾經疼愛過的阿浦。雖然長高長大了,模樣也變了,可還是她眼中兒時的阿浦。她拍打江浩,嘴裏怪怨道:“你心腸怎麼這麼硬?這麼多年都不知回來看看我們。你把你阿媽和我都給忘了!”說罷,淚如雨下。

江浩撲通跪地,向阿婆叩頭。他向阿婆真誠懺悔,發自心底感念阿婆的恩德,感謝阿婆當年的救助之恩。“沒有她老人家,阿媽和我活不到今天!”他心下想,然後說道:“阿婆怪得對,我不該不回來看你們。”

阿婆見他跪地,心先自軟了,道:“孩子,起來。”阿婆拉起他。“我死前還能看到你,是我的造化。自古忠孝不能兩全,阿婆錯怪你了,你有你的事業。”老人欣慰道。她把他領進屋,兩人麵對麵坐下。“你是一個人回來的嗎?阿琬她人呢?”在阿婆的潛意識中,阿琬和阿浦就應該在一起。  “我不曾與阿琬團聚,多年來都不知她的下落,此次回鄉,我還指望能夠打聽到她的下落呢。”江浩回阿婆話道。他仔細端詳阿婆,發覺她老了許多。

“看一眼你阿媽吧,她在睡覺。”阿婆說,“不要驚動她。自你走後,許是思慮過度,她精神出了問題,經常吵鬧,整日地念叨你的名字。她若見到你,怕承受不了突然的驚喜,會加重病情的,莫吵醒他。”阿婆告誡他道,“不急,日子長著呢,慢慢來。”阿婆無限體恤道,你最不該忘記的就是你阿媽,她為你操碎了心啊!”

江浩凝視睡夢中的阿媽,發覺她不僅蒼老許多,還略顯癡呆相,不禁內心淒涼,心生愧意。一股酸楚湧上心頭,他幾乎哽咽。“阿媽為我操勞一生,我卻不能在她身邊盡孝,這是何等的憾事啊!”

“還有阿琬 —— 找到了嗎?”阿婆忽然提到阿琬,顯得很急切。

江浩黯然搖頭。

“一定要找到她,報答她對你的情意。男女之情,能到這個份上,不易啊!況且,人家是富家小姐,以千金之軀,求你一己之愛,不是一般的情意啊。你生命中有兩個愛你的女人,是你的造化,要珍惜!”阿婆雖顯老態,可一談起阿琬和江浩媽,思路依然清晰,“浦兒,你去過同安堂了嗎?我有近十年沒去了,也不知那裏怎樣了。前些年腿腳靈便時,我還常去。見不到先生,看看同安堂也是好的。”阿婆心事重重,坐在藤椅上,淒然道。

江浩曉得阿婆對同安堂有著很深的感情,一時不去就想得慌,於是說:“來時匆忙,我也不曾去呢。阿婆,我攙您一道去如何?”阿婆聽罷點頭,露出欣慰的笑容。

“夜來幽夢忽還鄉,”他攙扶阿婆來到綠柳街。眼前的同安堂,殘垣斷壁,碎石瓦礫,煙熏火燎的痕跡依稀可見,而今又多了些許歲月的塵封。這是他征戰多年後,首次回到故鄉。

天氣晴好,陽光普照,綠柳街上行人如織。眼前的景象,已不似江浩離開梅鎮時的那般灰暗。“到底是改天換地了!”他在心底歎道。

十五(2186)—————()

街上走過的行人,一概笑意盈盈,翡翠河流淌著歡歌,河麵上駛過一艘艘遊船,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互相打著招呼,孩子們在嬉戲;就連大街小巷、路邊垂柳、商號店鋪,也比以往有生氣。“隻有新時代才有這樣的氣象啊!”他不禁感歎道。

他雖體會到了這萬千氣象,卻不能完全與之交融。他心中有個隱痛,使他無形中與這景象陰陽兩隔。他看著眼前走過的行人,心是冰冷的,感情是麻木的。眼前的景象,就像一組長鏡頭,在他麵前緩緩劃過 —— 他像一個夢中人。

功成名就,也算衣錦還鄉了,可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心中的隱痛,是無法找到阿琬,雖然他不知她人在何處,甚至是生是死。戰爭年代,他還能做到不想,可眼下回家了,站在家鄉的土地上,這個問題嚴峻地擺在他麵前。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唉,何止十年啊!”他吟誦那首悼念亡妻的詞,心中泛起陣陣酸楚。

眼前的景象不甚真切,好似在夢中。翡翠河流淌著春水,河麵上駛過一艘艘遊船,船上和岸上互相打著招呼,遇仙橋上也不時走來三五成群的人們,從他眼前經過,孩子們在嬉戲,所有的人臉上都帶著喜氣和笑意,那是隻有心裏盛著溫暖的人才會有的笑容。

他一點也感受不到這暖意,好像與眼前的景象陰陽兩隔似的。“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他繼續感受詞人的心境,“唉,重逢?簡直是奢望!” —— 他對找到阿琬一點信心都沒有。眼前的景象,像一組長鏡頭,在他麵前緩緩劃過——他像一個夢中人。

他深切意識到,找尋父女倆,將是伴隨他一生的事;找不到必將成為他心中一道永遠的傷痛 ——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阿婆,”江浩道,“你和阿媽跟我到城裏去吧,我為你們養老,彌補我多年來對您二老的虧欠。”江浩誠意提出請求。

“哦,算了。想你還沒有成家,自己都照顧不好,哪有時間照顧我們兩個老婆子,不給你添麻煩了。趁我現在身子還硬朗,就由我來照顧你阿媽。等什麼時候我們動彈不了了,我們會自己找上門去的。”阿婆樂嗬嗬拒絕道。

任憑江浩怎樣勸說,阿婆就是不肯離開故土。

他返回縣裏,心裏空落落的。故鄉之行無功而返,他的內心充滿失落和惆悵。夜闌人靜之時,清風吹進窗子,他凝視牆壁上掛著的父女倆的合影,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拿出銀元和,那是阿琬留給他,經由阿婆交給他的。多少年來,無論環境多麼險惡,他都帶在身邊。看著這些遺物,他心潮起伏,夜不能寐,孤獨伴他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

一九五四年十月,任職縣委書記僅一年的江浩,調懷德地區任上,官至地委書記,成為蘇南一個擁有近百萬人口的地區的大員了。

上任伊始,他召集會議,在眾多官員當中,他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 沈月嬌。他召集的是政府各局委辦負責人的擴大會議,一個中型會議室,江浩與地區專員分坐橢圓形會議桌的一端,各局委辦負責人坐兩側,沒坐下的在靠牆的兩排椅子上就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