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
宜解除。
忌動土、裁衣、修飾、入學。
辰時。
李瑋見到秦無月的時候,是在一棵樹下。
當時秦無月正在沉思,他沉思了足有一夜了,沒有任何動作,對於李瑋的到來似乎也沒有任何感覺。
李瑋先沒有說話,隻是撿起了樹下的一片葉子,也沒見他有什麼動作,那片外形完整的葉子突然碎成粉末。
“皓月刀法,當世無匹,那樣氣息集中的一刀,可惜也隻有一刀而已。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你問吧,我想你能夠問出來的,我都能夠回答。”李瑋愣了一下,似乎對這片葉子的破碎有些不理解的地方,在思索了一下之後,他才開口說道。
“鬆坡是誰?”秦無月的第一個問題並沒有和月月有關,但是他的這第一個問題卻是很難以讓人接受的,能夠知道鬆坡身份的人,又怎麼會輕易將這個絕大的秘密說出來呢?但秦無月正是要用這樣的方式來逼對方。
李瑋卻是輕輕巧巧地將這個秘密說了出來:“這個世上根本沒有鬆坡這個人,換得通俗點說就是,你們一直認為的頂尖殺手鬆坡是不存在的。”
“你是傻子?”
“不是。”
“你不是傻子,你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為了讓你理解得簡單一點,我這麼說吧。大概七年前,我在一座長滿鬆樹的山下避暑,突然想建立一個專門負責刺殺的機構,於是,這個世界就有了一個叫做鬆坡的殺手,實際上,所有由我這刺殺機構出手殺掉的人,都是死在鬆坡這個人手上,鬆坡這個人本來就是我虛構出來的幌子。”
“軒和門那裏是怎麼回事?”
“那個門派其實我觀察了很久了,後來我終於找到機會下手了,就是那次門派大宴,事情其實很簡單很簡單,鬆坡出手的時候,那個門派裏的人都喝得七葷八素了,本來反應速度有十分的,都降到了三分,至於那個門主,更是被下了軟骨的麻藥,再加上幾個恰到好處的內應,於是,這個鬆坡隻要輕功夠好出劍夠快,一定是能輕鬆殺掉目標的。”
秦無月沒有說話了,他知道,北楚的七皇子之死肯定也是用的同樣的手法。
他已經有些無言了,因為他隻感覺原來他辛苦構築的世界正在一塊塊的崩塌,他不知道他崇拜的鬆坡能夠在何處,他的理想和目標又到了何處,但是,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知道,於是他問:“我一直想要殺的那個人在哪裏?”
秦無月這麼問是有技巧的,因為他可以根據李瑋的回答確定對方到底對自己的了解到了什麼樣的程度。
事實上,李瑋知道的很多很,比秦無月所想要的還要多了太多。
“你想殺的那個人是北楚的二皇子,他之所以冒著奇險悄悄來我們趙境,是因為他想要實地勘測我們的地形和狀況,這個二皇子善兵法,是北楚有名的統帥。”
“我問的是,這個人現在在哪裏?”
“趙楚邊境的一座小城平陽旁邊的原野上,那裏有十萬北楚士兵,還有趙猛。”
“屠狗者趙猛?”
“正是屠狗者趙猛,我可以說,你不會想要過去的,其原因並不是因為屠狗者或者是那十萬士兵,而是因為,那個二皇子並不是殺掉煙紅的人。”
“煙紅是誰?”
“女人!聽這名字你以為是什麼人?”
“你這麼喜歡說廢話麼?我的意思是,這個煙紅跟這件事情又有什麼關係?”
“我是很喜歡說廢話的,不過接下來我就會說到重點,跟這個重點比起來,前麵的所有基本都算得上廢話了。”
沉默半晌之後,秦無月發現對方沒有繼續開口的意思,他隻好繼續補了一句:“你說!”
“我估計有一個問題你不會問,但是我可以回答你!這個問題是,月月死了麼?”
秦無月的手開始抖了,麵對“皓月當空”都不曾有絲毫顫抖的手開始抖了,他沒有說話,從李瑋問出的這個問題上,他已經聽出了最可能的答案,正因為他有得失之心,所以他的手才會抖。
“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月月沒有死!”
“你看到的那具屍體就是煙紅的,一個殺手最重要的就是冷靜,當你看到那具屍體的時候,你正正失去了你應該有的冷靜,其實煙紅的手和月月的手是有區別的,月月的手因為會做一些家務,所以指節要更大,皮膚要更粗糙,老繭也要更多。”
秦無月沒有說話,他已經多多少少地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事情其實很簡單,煙紅在前一天看到了你送給月月的手鐲,於是強行占為己有,月月很傷心,那一天晚上根本沒有去鶯紅院。也就在這一天,這個二皇子到了鶯紅院,點了煙紅的牌。殺了煙紅的當然不是他,雖然我很想他死,不過我還是要承認,他還算是一個一言九鼎又有點正氣的人,與煙紅一夕風流之後,他還給了煙紅一些價值昂貴的珠寶。殺人的,是鐵拐九。”
“鐵拐九?”
“沒錯,正是那個已經死在你手下的鐵拐九。其實,如果這個二皇子沒有給煙紅那麼多的珠寶的話,這一切可能都不會發生。一個氣質雍容華貴的人可能不會有多引人注目,一個出手異常闊綽的人可能也不會讓人有太多聯想,但是當這兩者混在一個人頭上的時候,暴露的危險就大了太多了。鐵拐九很怕煙紅將這件事說出去之後,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最後讓二皇子的存在被朝廷獲知,他鐵拐九身為趙國人,怎麼都逃不了一個私通外敵的罪名,於是,在二皇子走後,他殺掉了煙紅,取走了二皇子留下的珠寶,然後又拿了一些錢來補償妓院,這件事就被他這麼隱瞞了下來,一個**的死,本就沒有多少人關注的,除了你!至於你查到的那個聚靈莊,其實是北楚的一個窩點,鐵拐九讓你去那裏,其實多少有點想要讓你去死的意思。”
秦無月沉默了,在知道了這一切的真相之後,他反而覺得更加難受了。
很小的時候,他以“鬆坡”作為目標,日日練刀,沒有一日間斷,他也未嚐沒有幻想過自己成為鬆坡一樣的殺手時的情景。
這八天的時間雖然短,卻讓一個原本並沒有明確目標的人第一次有了一個目標,他一殺千裏為的隻是複仇,這一段時間支持他的刀法不斷進步的動力也是為了複仇,然後他卻發現月月並沒有死,甚至連一個無關的殺人者都早已經死在了他的刀下。
原本支撐在他背後的兩樣都沒有了。
他像是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意義一樣,整個人已經空了,空得隻剩下軀殼一般,連思想都不再有了。
接著,他又聽到了李瑋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不過卻異常地清晰,有一種深入靈魂的力量,將他從迷失的邊緣拉了回來。
“我回答了你這麼多的問題,我想請你做一件事,不過分吧?”
這個理由實在夠充分,秦無月找到任何可以拒絕的借口,雖然李瑋上麵的話已經摧毀了他原來的世界:“你想要什麼?要是我能夠做到的,我一定做到。”
“我要你走。”
“走?”
“對,離開朝州,回到月月的身邊。”
“為什麼?”
“因為你有靈氣有正氣,還有了對刀的領悟,我很期待數年之後的你,那個時候,你絕對可以成為鬆坡,隻要你有宗師的實力,這個世上大多數的地方你都是能夠當一回鬆坡的,然後,我們大趙就又有了一麵旗幟,有你存在,對我國的發展是很有利的。隻可惜,那個時候的我可能就看不到你了。”
“為什麼你會看不到我了?”
“因為不久之後我會死。”
“雖然現在繼位在即,可能會有很多人要死,但是,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應該是怎麼都不會死吧。”
“你有沒有聽說過有一種毒就做覽勝。”
“沒有!”
“你聽沒聽過不重要,關鍵是,我已經中了這個毒,再過二十多天就會死了。”
“這個毒無解麼?”
“無解。”
“你剛才說,北楚二皇子和屠狗者正屯兵在平陽?”
“平陽邊上的原野,平陽那個小城是容納不下十萬士兵的。”
秦無月笑了,笑得非常燦爛,他覺得,他已經找到了再支持他繼續走下去的理由,這個理由,實在太充分太充分了。
“我可以求你一件事麼?”
“你說,我看看我能夠幫你到什麼程度。”李瑋隻能這樣說,一個皇子的承諾,並不是能夠隨意給的。
“我想要一葉舟。”
李瑋愣了一下,然後又從地上撿起了一片葉子,如之前那一片一樣,葉子忽地化成了粉末。
這葉子的破碎當然不是由於李瑋的原因,而是經過了整個夜晚之後,被秦無月的刀意給摧碎的。
這樣狂猛的刀意,李瑋從所未過。
酉時一刻。
一葉扁舟從朝州沿著纖水河順流而下,經過三個支流,僅一日的工夫就已經來到了楚趙邊境平陽。
夜幕。
秋風蕭瑟,落葉鋪滿了山脈,風一吹就會激起,順著風的軌跡飄飛、狂舞。
這幅景象雖然顯露出一股滄桑和傷感,但同時也美得令人心醉,令人屏息。
蓑師操舟的技藝自然是非比尋常的,隻是臨到這岸邊的時候,他卻感覺手中的竹竿有千斤之重,都已經沒有辦法舉起來了。
秦無月正抬頭看著山上的景色,他的心情似乎很愉快,他還在一個靜靜地笑,整個人都如同一把入鞘的刀,沒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
看到這一幕,蓑師卻想哭,他強行將從喉嚨裏湧出的哽咽聲壓了回去,然後帶著一絲不明顯的哭腔說道:“大爺,沿著這條路上去,翻過這座山就到了。”
秦無月回過頭來,鄭重地道了聲謝,這才邁步。
他也沒有任何作勢,就是那麼簡簡單單地一步,但是這一步卻跨過了小舟和對岸近兩丈的距離。
落葉的堆積中果然有一條小小的山道,隱蔽在樹林之間,蜿蜒而上。
秦無月的腳步沒停,他抬頭看了看這座小山的頂端,一步步走了上去。
那名蓑師卻還在原地,直到秦無月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後,仍舊久久未動。
士人一直都在崇尚一種態度,叫做寵辱不驚,每一個進入官場的人都試圖在自己身上把這四個字熏陶出來。
秦無月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候,有點這種味道。
如不波古井,如參天大樹。
所謂心如止水,不過如是了。
這世上沒有“鬆坡”這個人。
秦無月卻覺得應該要有,至少鬆坡的精神應該在,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他自己可以當一回“鬆坡”。
直麵那些煊天赫地的對手,於千軍萬馬之中斬殺對方,這世界沒有絕對的善良也沒有絕對的邪惡,而顛覆了殺手這個職業的“鬆坡”本就是一種精神。
秦無月覺得,他有必要讓這個精神成為事實!
他將手低垂著,慢慢地往前麵的走著,風很大,但是他的衣角卻像是貼在他的身上一般,沒有任何飄動。
刀就別在他的左腰上,刀很長、很細、很薄,他本來可以從皇家的倉庫選取任何一把武器,那個倉庫裏不乏有江湖中盛傳的神兵,但最後秦無月還是選擇了自己這一把。
路很長,狹窄而曲折,上山的路很短,不多時就已經走完了,走到山頂的時候已經能夠看得見遠處那座燈火通明的兵營,對秦無月來說,路的盡頭就在那裏。
他卻不知道,他人生的盡頭是否也是在那裏。
如果世上有人知道他想要幹什麼的話,恐怕十個人裏麵有十個人都會相信他有死無生。
秋風瑟瑟,山道邊上的草色已經枯黃了。
路是在泥土上踩出來的,秦無月相信,一定要有日積月累地踩踏才能夠在這樣的山上踩出這樣的一條山道。
泥土本已被踩得密實,秦無月一腳才下去卻能夠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
腳印很淺,不過卻是紋路分明,一個跟著一個,漫延而下,每一個腳印和腳印之間像是被丈量出來的一般,距離完全一致。
軍營漸漸近了,實際上也沒近,這座軍營綿延十數裏,在秦無月現在的位置看來,似乎已經將這整片平原都遮蓋了。
點在軍營中的火把如繁星一樣,連成了一條地麵上的銀河,然而看到這一幕的人,都隻會感覺到內裏隱藏的殺機。
軍營,血氣衝天而起,這麼龐大的一隻軍隊,本就是為了殺人而來的。
秦無月卻在笑,早在八天之前,他怎麼會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刻,既然月月未死,李瑋又答應照顧她,秦無月自覺已經無牽無掛了。
這是一種豁達,但是又不似豁達。
軍營上飄揚的是北楚的軍旗,李瑋相信屠狗者趙猛一定在軍營裏,而軍隊的統帥正是北楚赫赫有名武勳卓著的二皇子。
若是能夠將這兩個人殺了會是怎樣的一番情形,那對趙國來說簡直無異於拓土千裏,但究竟會有怎樣的幫助,秦無月卻沒有去想。
他不能去想,到了這個時候,他如果還要去胡思亂想,那麼這個幾乎必死之局就踏踏實實地成了必死之局了。
每一個練武的人,當他的武功已經練到巔峰的時候,都會覺得很寂寞,因為到了那個時候,他已經很難找到一個堪可一戰的對手了,而能夠成為他對手的人,就算他真的找到了,他恐怕也不會願意與之生死一戰。
因為他們彼此都不能承受戰敗的後果。
到了宗師的地步,背後站著的往往都是一個國家。
秦無月還遠沒有達到宗師的高度,但這一次,他一定能夠逼得屠狗者與之一戰。
泥土越來越鬆,秦無月留下的腳印越來越淺了,他已經將他的真氣調整到了最佳的狀態,所以內勁已經不再外泄了,隻是在體內反複地蒸騰,每一次循環都會更加強大一分。
一旦他停下的時候,他的精神,他的內力,他的軀體都會臻至極點,他的實力或許不是最強的,但此時他的狀態卻絕對是最可怕的。
隻因他心無雜念,隻因他胸有一股氣。
路再長,也會走完的。
在距離軍營正門還有約三十丈的時候,有人喊道:“來者何人?”
事實上,在走近到軍營二十裏的時候,秦無月就已經發現有不少埋伏的哨探,隻不過因為他隻有一個人,所以一直無人攔阻他而已。
看了看天空中那一輪明月,秦無月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揚聲道:“趙國秦無月在此,望與屠狗者趙猛一戰!”
聲音不大,但有著驚人的穿透力,這個聲音朝著遠方擴散開去,一字一詞清晰無比……
戌時二刻。
皇宮中,大皇子李瑞正在發怒,他已經砸碎了七個禦用的紫毆月霞盞。
當李瑋趕過來的時候,李瑞正在伸手取向八個。
那個站得筆直的人就站在李瑞的身後,背上是一把用黑布包裹住的劍,他的指節很大,顯得很有力的樣子,此時他就看著李瑞發怒,連一點上前勸阻的意思都沒有。
每當看到這個人的時候,李瑋都會多看幾眼,因為這個人總給他一種玄妙的感覺。
宋並。
李瑋知道這個人的名字,不過以他的力量,也找不到任何的痕跡,他有過一個猜測,不過那個猜測太驚人了,他完全不能證實,也就是一個猜測而已。
李瑞發怒的緣由其實很簡單,因為他在瑤姬的房間裏發現了一件男人的內襯短掛,這種短掛通常都是宮內侍衛才穿的。
如果隻是這件短掛,那估計也不會到這種程度,更關鍵的是,瑤姬的被褥上還有幾滴隻有男人才能夠製造出來的液體。
李瑞確定,那件短掛不是他自己的,那幾滴液體也絕對不會他自己的。
於是,他才會有這樣的大怒。
李瑋知道,李瑞一定是徹底愛上瑤姬了,若不是李瑞對瑤姬有驚人的在乎,一向溫文爾雅不急不緩的李瑞不會有這麼劇烈的反應。
李瑋或多活少地覺得,那個人的又一招已經使過來了。
李瑞沒有砸掉第八個紫毆月霞盞,他還隻是抓著,正在將摔未摔的時候,就看到了正在從內室走出來的瑤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