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審美人格理想與現實的對峙和衝突中,我們體驗到的痛苦和快樂不僅相互包含和轉化,而且其本身也往往隻有相對的意義。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戈拉說過一句在哲學史上極負盛名的話:“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事物存在的尺度,不存在事物不存在的尺度。”如果擯棄其中唯心論的因素,那麼我們認為這句話是包含了相對真理的。從哲學主體性的立場出發理解,我們認為在我們生活實踐中痛苦和歡樂的存在也是以人為尺度的。因此,勞作對於怠惰是痛苦,而對於勤勞者則是快樂;節儉對於奢侈者是痛苦,而對於簡樸者而言則是歡樂。如果我們在理想人格的追求中,能以自己的人格存在作為人生痛苦和歡樂的尺度,那麼我們的人格無疑就是理想的,並因此而顯得美好。
我們可以說,正是因著理想與現實的對峙和衝突,我們在審美人格的追求中必然就有了痛苦和歡樂的交織,我們的人生通常也就注定是艱辛和曲折的。但也正因為有了人格美追求中的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及對這種矛盾的痛苦和歡樂的體驗,才使我們的人生擺脫了單調和乏味,由此顯得豐富和厚實,並在這個豐富和厚實中使整個人生涵蓋著真、善、美的理想品性。
(2)審美人格在孤獨中的深沉體驗
孤獨是我們在審美人格的追求中,經常體驗到的又一種情感。一些哲人甚至從哲學本體論意義上論證人格的孤獨的必然存在:宇宙是孤獨的,地球是孤獨的,因而人類也是孤獨的。而傷感主義美學家們則因此斷言,孤獨和審美是一對攣生兄弟,人類一切博大深沉的審美體驗都是在孤獨中獲得的。
我們知道,人是社會的存在,人必然在自己的觀念中形成群體意識。這種社會的群體意識無疑是對孤獨的否認。但這僅是問題的一方麵。事實上,就生命存在形式的個體性而論,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每一個人的人格就其借以存在的方式而言都是獨立的,因此,每一個個體都有自己不同的觀念、品性和人格追求。這種各異的觀念、品性和人格理想的追求便使得人與人盡管是處於一個非常密切的社會關係之中,但他們的心靈壁壘沒有必要也不可能被打破。從這個意義上講,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個體,每一種人格的存在也必然都是孤獨的。
倘若我們以這樣一個觀念來審視曆史和現實中的人生,我們甚至可以發現一個極為普遍的現象,這就是曆史上的那些偉人們往往是最為孤獨的個體。陳子昂是孤獨的,這孤獨在他的詩作“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康德是孤獨的,這位孑然一身的哲學大師,終生隻能對著“頭上的星空”冥思苦索。盧梭也是孤獨的,並因此而寫就了著名的《一個孤獨者的思想散步》。馬克思也是孤獨的,每當孤獨襲來時,他就在心裏與親愛的妻子燕妮談心。所以他在給燕妮的信中曾這樣寫道:“我親愛的,我又給你寫信了,因為我孤獨,因為我感到難過,我經常在心裏和你交談,但你根本不知道,既聽不到也不能回答我……”還有貝多芬、梵、高,還有愛因斯坦,還有魯迅,還有傅雷……他們都是孤獨的最強烈的體驗者。我們同時又可以發現,這種孤獨非但沒有妨礙他們成為偉人,相反卻使他們的人格有了一種深沉美的意蘊。所以他們的人格才顯現出或是悲壯的美,或是深邃的美,或是優雅的美,或是充滿力度的美。
我們認為偉人的孤獨是因為偉人的觀念、品性和追求與眾不同。於是,當一個哲學家、一個科學家、一個藝術家、一個作家站在時代的前列,以他那一顆充盈熱情、善良之心勃發出一種強烈的愛,勃發出一種要使全人類沉浸於幸福之中的強烈願望去擁抱全人類,可人們並不理解他,甚至還對他的思想進行責難和詆毀,對他的行為進行非議和嘲諷,他必然要由此體驗孤獨。
盡管我們每一個人並不都能如此強烈體會到這種偉人的孤獨,但我們的人生依然會有孤獨的體驗,因為孤獨是生命的本質情感之一。隻要我們有自己獨特的思想價值觀念,獨特的認知、情感、意誌,獨特的審美人格理想的建構和追求,那麼,我們當中的每一個自我就注定與眾不同。因著這種與眾不同,我們就難免要忍受孤獨。但正是在忍受孤獨中,我們可以像偉人們那樣實現自己追求的獨特的審美人格。從這個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孤獨贈給我們塑造審美人格的一個契機。
古訓曾雲“居不愁者思不廣,形不幽者思不遠”,這裏所謂的“幽”“愁”者,即可理解為孤獨,其所謂“廣”、“遠”則是人格的一種崇高的審美境界。所以,在我們的理解看來,這一古訓實質上揭示了孤獨對人格美塑造的一個真諦。
於是,我們在這裏將要探討的問題是,我們何以在孤獨中才能有效地體驗人格追求中最深沉的審美情趣,實現崇高的審美理想和審美信仰呢?英國哲學家羅素提出的一個思想或許能幫助我們解開這一奧妙。羅素認為,孤獨的情感作為人類的一種精神本能,是對社會束縛的反抗。我們理解,這亦即是說,一方麵,人作為社會的存在必然要受社會的限製和束縛,我們無法擺脫社會存在對自我人生的限製,正如我們在前麵已多次提及的那樣,我們恰恰是在這個過程中才擁有自己的真實本質的;另一方麵,人作為類的個體的存在,又總有擺脫這種限製和束縛,追求自己建構的符合個性的真、善、美理想人格的衝動。而孤獨正是於這種衝動的一種最經常最深刻的情感體驗。正是在孤獨中,我們以自己的認識、情感、意誌的品性去建構一個真、善、美的人格理想。因此,一方麵這個理想是獨特的,是屬於我自己的;而另一方麵,理想之所以稱作理想又必然是真的、善的、美的。喪失了“真”的基礎,理想變成空想;喪失“善”的屬性,理想便會被社會無情地否定;喪失“美”的品性,理想將無法激發人充盈的熱情和執著的信念。正是在這個真、善、美的追求中,我們體驗到深沉的人格美的意蘊。
因此,在孤獨中,我們有了在認知上深沉的反省,以達到對自我人生使命和生命意義的認識,從而建構一個審美人格的理想目標。這無疑是一個艱難而痛苦的認知過程。高爾基在其著名的散文詩《人》中曾這樣寫道:“他置身於荒涼的宇宙之中,獨自站立在那以不可企及的速度向無限空間的深處疾馳而去的一塊土地上,苦苦地琢磨著一個令人痛苦的問題:我為什麼存在。”
的確,在人類理性的探究和實踐中像“我為什麼存在”這類的問題,總使我們每個人在獨處時為之冥思苦索。羅丹的著名雕塑《思想者》之所以雙眉緊鎖沉湎於痛苦而孤獨的思索中,那正是一種對人類自身使命中諸如對自我人格存在的價值之類問題的深刻反省所使然。但也正是在這痛苦而孤獨的思想中,《思想者》顯示了其充滿內涵的力度美。顯然,沒能對諸如“我為什麼存在”這一痛苦問題的自覺反省,便不會有真、善、美的人生與真、善、美的人格造就。
事實上,正是在孤獨中,我們在情感上才能從容地積澱起對人格的美學信仰,並在此信仰中從容地體驗人生的諸種審美情趣:孤獨使我們在煩瑣的世態中求得簡練,在喧鬧的塵埃中求得恬靜,在世俗的環境中求得超然,甚至在不公平的遭際和突如其來的厄運中求得安慰和自悅。愛因斯坦在給一位因找不到工作、處境困難從而對生活悲觀絕望的音樂家的信中曾這樣寫道:“千萬記住,所有那些性情高尚的人都是孤獨的——而且必然如此——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能享受自身環境中那種一塵不染的純潔。”顯然,這種人格中“一塵不染的純潔”在愛因斯坦看來正是與孤獨相關的。
而且,我們也是在孤獨中使自己人格中的意誌品格得以磨煉,從而在戰勝自己與超越自己的升華中體驗到優美愉悅的審美人生的。俗語雲“耐得住寂寞是人生的一大絕技”。寂寞正是一種孤獨的境遇。這樣的孤獨無疑是對意誌的最好磨煉。海倫、凱勒雖因雙目失明、兩耳失聰而使自己籠罩在冷霧般的寂寞孤單之中,她也曾經為之酸楚和絕望過,但超凡的人格意誌和信念使她戰勝了自己。而當她在孤獨中戰勝自己時,她體驗到了人生最美好的東西。於是,她在自傳中這樣寫道:“寂寞孤獨感浸透我的靈魂,但堅定的信念使我獲得了快樂。我要把別人眼睛所看見的光明當作我的太陽,別人耳朵聽見的音樂當作我的交響樂,別人嘴角的微笑當作我的微笑。”這裏展現的正是一種極其令人稱讚的優美人格。
所以,孤獨作為生命個體對社會束縛的反抗,正是通過生命個體在認知、情感、意誌諸人格品性的反省、靜觀和磨煉中檢驗到人格最深沉的美學意義的。傷感主義藝術家和美學家們斷言一切最博大深沉的審美體驗都和孤獨攸然相關,其根據或許也就在這裏。
也因此,在文學藝術發展史上,我們可以發現,許多精美絕倫的藝術作品的誕生,都是孤獨的靈魂所孕育的。曹雪芹在10年孤獨的淒風苦雨中用心血寫成了不朽之作《紅樓夢》,歌德用了60個春秋的寂寞沉思在文學史上豎立了《浮士德》這一豐碑。梵、高這位被稱為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他作畫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完全是為了在畫布上灑滿他那熾熱而騷動不安的靈魂。還有畢加索、海明威、薩特等等。正是他們那孤獨的靈魂和智慧,才帶給人類許多美的傑作。而在這些屬於整個人類的傑作中,我們則體驗到人類自身綿延不絕的美。所以,我們可以說,對於一個真正追求真、善、美理想人格的人,孤獨是使他更加深刻,更加明智地體驗美好的人生的最有效的途徑。
不僅如此,孤獨對審美人格的追求還具有另一個積極的意義,這就是孤獨往往意味著是行為主體對外界誘惑的一種節製。世界和人生充滿著誘惑,名譽、地位、金錢、漂亮的異性、賞心悅目的良辰美景,甚至是那一時的舒適和享受,無不帶著誘惑的魅力,使我們不由自主地沉湎於其中。而且,人作為一種感性的欲望的存在,又注定無法擺脫誘惑的糾纏和困擾。這樣,孤獨作為人格品性中一種理性的節製,則能使我們在幽思和沉寂中抗拒誘惑。試想,如果我們毫無節製地把自己投擲在諸如功名利祿的海洋中,那麼我們非但不能實現審美人格的追求,而且甚至會毀滅自我和人生。也許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日本哲學家三木清在《人生探幽》中要這樣認為:“一切人間的罪惡都產生於不能忍受孤獨。”
我們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認為,孤獨作為一種審美體驗,它對審美人格的追求,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和作用。為此,我們或許可以斷言,誰不能體驗孤獨,誰就無法體驗孤獨對審美人格追求所具有的深刻意蘊。
但是,對於孤獨對審美人格的意義問題我們還需作進一步的思考。如果對理論界在孤獨問題的研究作一認真的審視,可以發現如下一個事實,這就是一些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在論述孤獨時,往往在強調孤獨對人格的積極審美意義之後,隨即告誡人們一定要十分注意避免“有害的孤獨”和“消極的孤獨”,但對於何為“有害”的孤獨和“消極”的孤獨卻沒有一個明確的界說。
我們認為這種認識和觀念上的失誤,必然引起生活實踐中的混亂。於是,我們常發現,在我們生活實踐中那些無所作為的自卑情緒,那些厭世絕望的哀怨;那些因失意而滋生的憂傷;那些因妒忌別人的成功而不能自拔的惆悵;那些一味地追求功名可又不得意的頹廢以及那些孤獨自傲不可一世的清高等等,均被有意或無意地視為孤獨,至多隻認為這是所謂的“有害的”、“消極的”的孤獨。其實,這是人們認識中的一個極大的偏差。我們認為人類感情中那些因自卑、煩惱、憂慮、痛苦、失意、恐懼以及自傲所導致的類似孤獨的心境可以用一個詞來規範,這就是無聊。無聊從形式上看類似於孤獨的情感,但無聊卻正是靈魂的一種可悲的飄忽和不確定。至於孤獨,永遠蘊涵著人格最深沉的審美意義。在孤獨的境界中,心靈是確定的,因為在孤獨中,我們借助理性的睿智和深邃,從而能更客觀、更真實地觀覽人生,審視自我,為實現真、善、美的理想人格追求提供獨特的認知、情感、意誌諸品性。
我們也許可以這樣來區分孤獨和無聊:孤獨是人格的堅定與執著,而無聊則是人格的飄忽不定。或者說,孤獨是自我人格對人生意義的一種確信,而無聊則是自我人格對人生價值的無情否定。或者還可以說,孤獨是人格的深沉、自信和獲得,而無聊則是人格中的淺薄、動搖和失落。
由於無聊也是一種人格上的情感體驗,因而它注定要阻礙我們對人格美的追求。一旦我們的心境被無聊感所攫取,那麼,我們就無法去體驗人生中哪怕是最易獲得的審美體驗,因為無聊感使我們空虛淺薄。
當然,我們誰也不敢說在自己的人格體驗中永遠不會產生空虛無聊的心境。正如叔本華所論證的那樣,隻要生命勃動著欲望,而這欲望在未實現或實現了卻發覺不過如此的過程中,必然要產生無聊的感覺。所以,追求審美人格,在這裏便意味著,一旦我們的心靈被空虛無聊感所侵襲時,我們必須盡快擺脫或戰勝它,否則,審美人格的追求就會無緣得以實現。
顯然,走出無聊的自我認識論前提無疑是把善於把握自我的情感體驗中孤獨和無聊的界線。真正的孤獨是“孤而不獨”的。因為孤獨者在幽遠、緘默的深思中不僅連接著生命的一切領域,而且窮盡著大自然的浩淼世界,並從中體驗到自我人格中那思想的美,創造的美和博愛的美,無聊則是心靈被一種局外人感、一種無意義感、一種冷漠感所占據,因而盡管其表現形式和孤獨一樣或許也是寂靜獨立,或幽居緘默,但無聊卻根本無法體驗到孤獨所帶給自我人格體驗中的豐盈的審美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