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娘朝夕蓮搖頭使眼色,夕蓮卻轉頭看昭顏,這宮裏說話最權威的人,很神氣地問:“皇上,你說呢?百善孝為先,韋娘就如同我親生母親,是不是不該向我下跪行禮?”
司馬昭顏毫不猶豫地點頭,然後朝福公公做了個手勢。福公公笑著對韋娘說:“皇上特許,韋娘今後在德陽宮就免去下跪之禮。不過,出了這宮門,還是一切從常。”
韋娘叩頭謝恩。
夕蓮終於對他笑了,她覺得這個皇上心地很好。所以予淳和太後擔心的事情根本是多餘的,他尊重她,從這般禮遇可以看出他還是秉持著一種皇室的氣度,胸懷博大。
她笑的時候,昭顏望著她發愣。這笑容、過於明媚,以至於刺得他眼前明晃晃一片,感覺不真實。
夕蓮又即刻冷下臉來。她不能給他好臉色看,若不是他,自己怎會進宮當了皇後?她應當恨他的,和予淳觸手可及的幸福灰飛湮滅,都是拜他所賜!
打定主意,夕蓮便狠狠瞪著他,她知道兩年之後,自己就能出宮了!到時,這白癡皇帝仍舊是一個人獨自在這深宮中品嚐永久的孤寂。
用完膳,昭顏出去了,去了偏殿的書房,每日必去的。
福公公派人收拾了桌椅,又領了一隊小宮女進來。
“皇後娘娘,這是伺候您日常起居的宮女,皇上親自挑選的,個個心思玲瓏、做事勤快利索,若日後她們出了岔子,責罰便是,或者交給老奴。”
望著她們手上端著洗漱用的盆盆罐罐,夕蓮不想就寢,冷冷說:“我還不想洗漱,先下去吧!”
福公公眼神有絲尷尬,恭敬道:“亥時已過,該就寢了,若娘娘歇的不好,上頭要責罰奴才們的。”
夕蓮狐疑看著他,大膽問了句:“皇上呢?他睡哪裏?”她當然怕自己睡著以後,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福公公顯然被嚇到了,忐忑回道:“皇上在書房,每日都去的。一會當然……是回來,歇在這裏……”
夕蓮眯眼朝他笑道:“那我等皇上來了一並歇息,你們先下去吧!”
福公公沒轍,召宮女們都出去了。
夕蓮終於鬆了口氣,斜斜躺在韋娘懷裏。
韋娘的懷抱安詳恬靜,散發著最透徹的幸福,夕蓮喜歡她慈愛而憂鬱的目光,仿佛蘊藏了人世間所有的秘密。她輕輕捋著夕蓮的發,溫柔說:“夕蓮,你是皇後了,要注意言行。”
夕蓮仰麵看著她,兩人長得一樣的眼睛,卻是截然相反的眼神。
“韋娘,今夜你就和我睡。”
“傻孩子,那怎麼可以?”
“怎麼不可以?皇上很好對付的,他們說的沒錯!”
韋娘捂住她的嘴,低聲說:“話可不能亂說……誰跟你說的?”
“予淳、還有太後。”夕蓮迷茫看著她憂慮焦躁的表情,問,“怎麼了?”
“夕蓮,其實……你一直覺得皇上很可憐是嗎?”
夕蓮眨眨眼,是吧,從第一次聽說他的遭遇就開始憐惜他,見到他之後更加憐惜。不過,她答道:“他硬搶我當了皇後,將我對他所有的憐惜都化作了憤恨。”
“他雖然表麵癡傻,不過內心還是如明鏡般亮敞,夕蓮,你要好好待他。其實,不讓他碰你的方法很簡單,不要以死相逼,他是皇上,有自己的尊嚴和驕傲。他不會費盡心思去得到你的身體,他想先俘獲你的心,然後才是身體……”
“我不會讓他得到身體、更何況是我的心?”夕蓮對韋娘這番話深感好奇,反問,“韋娘,為何處處替他著想?”
“我也是同情他。”韋娘目光黯淡下去,歎道,“多可憐的孩子……他心眼不壞,立你為後確實是迫不得已的權宜之計,其實,他救了你的命呢。”
夕蓮鼻子裏哼了一聲,不屑道:“什麼呀,他自己說是因為他喜歡我的!”
他若不是真的有私心,絕不會承認。他又不是真的傻子……想著想著,累了一整日的夕蓮窩在韋娘懷裏安然入睡。
司馬昭顏扯出一張宣紙,紙上字跡依然是歪歪曲曲,像喝醉了酒一般東倒西歪。他隨手扔進一旁的火盆。火苗竄得老高,燃起來有一股墨香。福公公杵在桌前,眼裏盡是擔憂的神色。
他聲音嗡嗡地說:“她寧死……也不要、不要我。”
福公公從他手上取下筆,輕聲說:“皇上,今日練了五張字,太多了。”
昭顏狠狠一拍桌案,咬牙切齒說:“練、練、練有何用?!”練了這麼多年,字跡甚至回不到他八歲時的幼稚筆鋒!
福公公趕緊安慰:“已經不錯了,皇上,太醫說您連筆都抓不住,可您畢竟可以寫字了呀!”
司馬昭顏狠狠砸了一拳在書桌上,這些字能拿出去給人看麼?屆時還不是被人恥笑,恥笑大褚國有個白癡皇帝!這麼多年,他除了蓋璽印,何曾批過一個奏章?
福公公見皇上有些暴躁,急忙轉了個話題說:“皇後娘娘不肯洗漱就寢,說等皇上一起呢!”
昭顏心裏咯噔一下,一起?恐怕她是不敢睡,怕睡著了出事。他傻傻笑起來,洞房之夜,他們注定不能像平凡夫妻那般了。
昭顏側身坐在床沿,看她烏黑濃豔的發散在絲絨枕上,恬靜的麵孔被滿室大紅帳幔反射過來的燭光浸泡得紅潤而熱烈。不知在夢什麼,唇角微微向上彎起,她在笑呢……
司馬昭顏多想抓住這珍貴的瞬間,好像在看並蒂野花纏繞,看成雙蝴蝶追逐,宛若他的浮生中唯有她的微笑這麼一點點依戀,春光過後,他就要陷入命定裏永遠的黑暗。
他俯下身子,悄悄從枕上抓起一把青絲,貼上自己的嘴唇。發上的蓮花香氣尤為醉人,他閉上眼睛,偷偷幻想著她嫵媚的姿態,幻想著某一天她會對他溫柔淺笑,幻想著她在他懷裏撒嬌、敞露著她的鎖骨、肩胛和背脊。
身後傳來碎碎的腳步聲,昭顏猛地從幻境中醒來,回頭看,是韋娘,正尷尬得不知如何進退。他朝她招手說:“你來。”
韋娘溫和笑著,上前替夕蓮脫掉外衣,換上睡裙。
昭顏轉過身去,聽見韋娘說:“夕蓮縱是嬌慣了些,不過心思單純、善良。她胸無城府,在宮中恐怕會得罪人。日後,還請皇上多多教導她才是。”
韋娘說話如春風和煦,難怪夕蓮喜歡她。昭顏頷首道:“放心。”
她看司馬昭顏的目光很憂鬱,還有流露出幾分憐愛,好像一個母親看孩子的神情。她流連在夕蓮身旁許久,依依不舍,臨走時,她欲言又止,眼神慌亂。
昭顏忽然理會了她的苦心,沙沙的聲音對她說:“我不碰她。”
韋娘感激磕了個頭,解釋道:“夕蓮她還小,不懂事,韋娘實在是怕她傷著自己傷著皇上。有皇上這句話,奴婢就安心了。”
司馬昭顏扶她起來,低聲說:“不過……別讓外人……別讓、知道。”說完,當著她的麵抽出夕蓮腰上的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指,擠了幾滴血在那方潔白的緞子上。
韋娘微笑點頭,“韋娘絕不會泄露皇上的秘密。”
房裏的燈都熄了,就留下了床邊的一盞,現在的世界,隻有他和她,還有一盞燈。
他側躺著,看她鼻尖優美的弧度,看她可愛的耳垂、白皙的脖子、玲瓏的鎖骨……薄如蟬翼的粉紗睡裙,透著玉一般聖潔細膩的肌膚。還有胸前若隱若現的乳溝,尚未發育成熟的少女,卻擁有乖巧而輕浮的魅力。
他安詳閉上眼睛,至少這一夜,他能與她擁衾而眠。
5、新婚
燃了一整夜的燭台上滿是紅紅的蠟,司馬昭顏平平躺著,雙眼望著帳頂的龍鳳呈祥圖案。綾綃帳子裏都是她的香氣,他舍不得動,寧願永遠這樣沉醉。身旁的夕蓮動了動,好似醒了,昭顏趕緊閉上眼。
夕蓮感覺嗓子有些疼,習慣性地伸長胳膊嘟喃著:“韋娘,我要喝水……韋娘……”
半晌沒人應,她的手臂耷拉下來,驀然觸到一個溫熱的軀體,肌膚灼人。她猛地睜開眼,司馬昭顏!望著他裸露的胸膛,她驚恐地尖叫起來,聲音幾乎要刺破屋頂,衝上雲霄。
夕蓮一麵拉扯被褥遮住自己,一麵尖聲叫喊著用腳使勁踹他,想把他踢下去。
許多在外守候的人聽見夕蓮的叫聲,唯恐出了什麼事,紛紛破門而入,一時間德陽宮裏腳步雜亂。夕蓮依然尖叫著,把眼淚也叫了出來,一麵嚷嚷道:“騙子!司馬昭顏你這個騙子!你說不碰我的,還說君無戲言!”
叫喊聲逐漸成了哭鬧和嚎啕,床帳外的人麵麵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直到司馬昭顏懶懶地坐起身來說了聲:“進來。”
侍婢挽起大紅色的帳幔,一隊宮女依次排開,手裏捧著各種器皿。
夕蓮窩在偌大的婚床一角,被她們好奇地打量著。東太後和西太後不知何時進來的,雖然早晨有儀式,不過她們似乎不宜出現在新房裏。
夕蓮哭得嗓子都破了,索性改成了嚶嚶哭泣。東太後杏目圓瞪,接過婢女遞上去的一塊白綾,那暗紅的血跡刺痛了她的眼,氣得渾身發抖。西太後恨得牙癢癢,衝上去就朝皇上吼道:“你從來就不聽我的!”
司馬昭顏麵無表情說:“都出去。更衣。”
兩位太後都拂袖而去。
韋娘匆忙跑到床邊輕聲喚道:“別怕,夕蓮,沒什麼,我保證!”
夕蓮委屈極了,撲倒她懷裏啜泣,韋娘在她耳邊悄悄說:“沒有,你們什麼也沒有,他假裝的。”
她的眼淚驟然歇停,眸子裏透著喜悅,韋娘不會騙人的……那司馬昭顏為何要裝呢?
司馬昭顏轉身看著夕蓮,聲音低沉說:“哭吧,讓她們……看看、看熱鬧。”
夕蓮醒醒鼻子,不明白他在想什麼,不過,他越是希望她做的事,她便越是要與他唱反調。夕蓮立即掩去方才的失態,神情孤傲搭上韋娘的手站起來,款步走向前去,朝他盈盈行禮,口中平穩念道:“臣妾多謝皇上厚愛,皇上萬福。”
那排候了許久的宮女立刻跪下身,朗聲請安。
夕蓮第一次覺得自己成了皇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
清晨的儀式好不容易結束了。
司馬昭顏回到德陽宮的書房,檀香微醺。想起盧太後和母後的表情,他萬分得意。恐怕辛太後是再也不對這個白癡兒子抱任何希望了。昭顏無所謂,就讓他們去爭吧,爭到頭破血流。等他壽終正寢,一定不會讓自己的石棺停在宮裏,免得看他的女人和兒子們爭個不休。
他隨手翻了頁《左傳》,鄭伯克段於鄢,其中最喜歡的一句話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身邊的一切險惡之人都會得到報應,包括他的母後,他隻用等著看熱鬧。但是他一麵又在害怕,怕將來某一天,他也要和莊公一樣和自己的母親挖隧道相見。
春光明媚,夕蓮也不顧什麼禮儀,頂著滿頭繁瑣的首飾,拎著裙角一路小跑。路上,宮女太監們依次向她施禮,她便一路喊著:平身、平身!平身……
待她衝進大殿,見權相大人皺著眉麵色憂慮。他好像有許多話想說,夕蓮迎了上去眉開眼笑,他卻忽然跪下行禮。夕蓮愣住了,喏喏說了句:“平身……”
“皇後,還是請注意您的言行,您代表著皇室的最高統治者,要為世人做典範。”
夕蓮的心情一下跌到穀底,她不喜歡自己父親這樣說話。本以為皇上破例讓她在大婚後的第一日就來見父親,父親會很高興呢。可現在她看不出父親有半點喜悅之情,難道父親不想見她麼?他不想見女兒麼?
盧太後立在一旁,慍怒。
夕蓮想起來她早上衝進德陽宮的時候就很生氣,就連祭天儀式都一直繃著臉,全然不似平日對自己那般和顏悅色。夕蓮朝她行過禮,她冷冷說:“沒想到他竟有這麼大膽子,夕蓮,你……以後盡量避免他在德陽宮就寢。”
夕蓮點頭說:“知道了,我也不想他在那。”
父親憂慮不安說:“可是,德陽宮是他和皇後的寢宮,怎能避免?”
“哼,先皇在世時,哀家不也住在德陽宮麼?可他一直往辛貴人那跑,何曾住在我們自己宮裏了?給皇上多挑幾名絕色女子充盈後宮吧,但是……千萬別出意外……”
“微臣知道了。”
夕蓮在一旁懵懵懂懂聽著。權相望著她,寵溺的目光夾雜了許多別的東西,歎了口氣說:“下回求皇上讓你回家小住幾日,相府裏沒了你,冷冷清清的。”
夕蓮望著父親磅礴的背影,視線被強烈的陽光漸漸模糊。她不明白父親為何一直不續弦?他是一個這樣出色的男子,正值壯年、位高權重。當然,夕蓮知道他心裏一直念念不忘的是母親,要不也不會種了那麼多蓮花。可是,她希望父親幸福,不想看他孤單一人。
昭顏正望著白紙黑字發呆,忽然一隻指甲塗著鮮亮顏色的手拍在桌上,他抬頭看她,沉溺在她狐狸般的笑容裏。
夕蓮愣了一下,他的表情總是很迷茫,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在做什麼。眸子裏是那樣的墨色,濃濃的化不開,像悲傷。其實看見他這樣,她有種莫名的心痛。回過神來,她擺著一副討好的表情,聲音柔柔說道:“皇上,我想,過一陣,能不能讓我回家探親?”
昭顏笑笑,這才是婚後的第一天,她就想回家了。他想了想答道:“清明。”
清明剛好要祭祖,回家看看也好。夕蓮報之一笑,隻是為答謝皇上的恩準,皮笑肉不笑的。昭顏卻是無奈極了,其實明明知道得不到,他還是那樣渴望著。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她忽然念了兩句詩,眼色有幾分落寞,“清明要去我母親墳前上香呢。”
她從小就沒有了母親。昭顏忽然覺得自己尚算幸運,起碼在人生的頭八年,他母後是非常疼愛他的。昭顏很少見她如此傷感的模樣,心口有些發慌的疼,卻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如果他控製不好,聲音會很難聽。
夕蓮忽然從桌上挑了支最細的筆,蘸上墨,鋪展了宣紙,認真寫著:
樽前一曲歌,歌裏千重意。
才欲歌時淚已流,恨應更、多於淚。
試問緣何事?不語如癡醉。
我亦情多不忍聞,怕和我、成憔悴。
她又滿懷傷感念了一遍,歎道:“這是父親早年送給母親的,也是母親最愛的詞。”
司馬昭顏頷首道:“好詞。”
心裏又不免感慨,她父母尚有深情……可後宮有幾個女人是真心愛著龍椅上的男人?他忽然間對自己的未來感到迷茫,如果她永遠也不會愛上他,那他要和誰生孩子來繼承皇位?
夕蓮見他癡癡發呆的模樣,不由自主想起早上辛太後對他的態度。他是皇上,可東太後和西太後都不將他放在眼裏,其中一個還是他母親。雖然夕蓮從小沒有母親,至少她還有韋娘……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說定了?我清明回家去!”
司馬昭顏頷首應許,又糾正道:“你、是……臣妾,下稱本宮。”她可不能整日在宮裏“我”來“我”去的,若被辛太後挑了毛病,說不準會逮著機會治她。
夕蓮撅著嘴答:“知道了!”然後瀟灑離去,走到門邊不忘回頭揮揮手說,“我先走了,或許一會再來!”
或許一會再來,她又說這樣的話。他明知道她隨口說的,但是止不住期盼。
她的字體玲瓏飄逸,還有一股張揚的傲氣,他拿起剛才她用過的筆,在旁邊寫了另一首《卜算子》: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他的字如喝醉了般東倒西歪,同一張紙上的兩首詞,優劣很明顯,他配不上她。
午後的春日,韋娘用蜂蜜和著羊奶替夕蓮敷臉,溫和的的香氣、潤滑的觸感,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唇邊遺漏的一滴,真是又香又甜!韋娘的手指忽然抖了一下,俯身喚了聲:“皇上。”
夕蓮稍微偏了頭望去,他正示意韋娘免禮。
昭顏看不明白他們在做什麼,不過夕蓮的表情煞是可愛,他不由看得出了神。
韋娘掰正夕蓮的頭,暖暖笑道:“先別動,你總是不老實。”
夕蓮不喜歡司馬昭顏這樣看他,滿心不悅說道:“皇上,臣妾這副醜模樣還是別看了罷!”
昭顏站在那不動,答了聲:“好……好、好……”
可是好了半天也沒動一下,夕蓮瞪著他,撅起嘴。
司馬昭顏好辛苦才脫口說出:“好玩!”
夕蓮撇撇嘴,才不好玩呢!好久都不能亂動,她想了想,忍不住笑著招呼他:“那皇上也來玩吧!”
“朕?”他癡癡地望著夕蓮,又看了看韋娘。
夕蓮慫恿韋娘,“快點讓皇上躺下!”
韋娘見這丫頭難得高興,便叫皇上在旁邊躺下,也給他調了一份黏糊糊的東西,吧唧吧唧地往臉上抹。司馬昭顏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孔被塗成白色的樣子,就像那些林立在祖廟的大理石帝王像。夕蓮看得有些呆。
福公公不知何時進來的,嚇得大聲喚道:“皇上!皇上!”
見平日謹慎的福公公難得慌張的樣子,韋娘噗嗤一聲掩口而笑,夕蓮“咯咯”笑得花癡亂顫。司馬昭顏則慢吞吞說了聲:“平身。”
聽著他一本正經的語氣,夕蓮卻笑得從躺椅上滾了下來,邊笑邊對福公公說:“大驚小怪的做什麼?皇上在享受呢!”
司馬昭顏看夕蓮滿心高興的樣子,心情也格外的好。
福公公擦了把汗,俯身稟告:“西太後娘娘請皇上皇後前去用膳,說是家宴。”
司馬昭顏猛地起身,臉上白白的稀泥滴得滿身都是,他頷首應道:“知道了。”
韋娘和司馬昭顏的神情都有些緊張。夕蓮摸不著頭腦,西太後,家宴?
雖是家宴,但韋娘想想覺得應該正式些,畢竟西太後不是隨和的人。夕蓮裹著貼身的淡黃紗裙,外衣是金黃的綢緞麵料繡著朵朵怒放的白蓮花,明豔照人。韋娘不能陪她同去,憂心忡忡,她總是這樣,隻要夕蓮不在身邊便會緊張,畢竟日夜在一起十六年了。
辛太後一貫喜怒形於色,她對夕蓮冷冰冰的。夕蓮倒覺得這樣的人並不難對付,反正她也不喜歡她,所以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吃了頓沉悶的家宴,終於在快結束的時候,辛太後慢條斯理說:“皇後,今後你就住在德陽宮了,不過皇上依舊住合陽宮。”
夕蓮心底一亮,這個主意不錯,她連忙欣喜點頭謝過。這樣一來,她和司馬昭顏是完全分開住的,平日如果他不去德陽宮的話,根本碰不到一起?夕蓮忽然感激起她來,隻要讓她能安靜平穩度過這兩年,就可以解脫了。
因為司馬昭顏的手用不了筷子,所以用膳是靠福公公來伺候。他忽然推開福公公的手臂,聲音粗啞吼道:“為何?”
辛太後毫不避諱答道:“你可以喜歡任何一個女人,和任何一個女人生孩子,就是她不行。”
夕蓮困惑了,為什麼?她不喜歡自己,所以不讓他的兒子喜歡自己?哪裏有如此霸道的母親?
司馬昭顏臉上忽然擠出一絲猙獰的笑,眼裏散發出轉瞬即逝的光芒,輕聲吐了幾個字:“我不聽你的。”他不喜歡其他任何一個女人,他也不想和別人生孩子。
辛太後氣極了,臉色發白,嘴唇哆嗦著說:“你、你這個逆子!長大了敢忤逆我了是不是?!哀家可都是為你好!白癡!”
司馬昭顏覺得這句話實在太嘲諷,這麼多年,她一直說為了他好。
他起身說了句:“朕是皇上。”他是皇上,難道連選擇女人的權利都沒有麼?
夕蓮忽然“噌”地竄到司馬昭顏旁邊,為他打抱不平說:“您雖貴為西宮太後,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麼能對皇上出言不遜?”
辛太後狂怒而起,指著夕蓮咬牙切齒道:“你這個小狐狸精,當初就不該救你!真不知歐敬之是怎麼教你的!看來沒娘的孩子就是沒教養!”
堂堂太後說出這樣有失身份的話,司馬昭顏簡直無地自容。沒等他拉住夕蓮,她已經衝了過去,盛氣淩人站在太後跟前,一把揪住辛太後指著她的那隻手,鳳眼圓瞪狠狠說:“太後娘娘有娘親嗎?怎麼還教成這個樣子,這樣的太後,簡直是大褚國的不幸!這樣的母親,是皇上的不幸!”
還未曾有人敢如此頂撞她!辛太後氣得頭腦發暈,眼睛一閉往後倒了下去。一群宮女慌張托住她,福公公趕緊大呼:“傳太醫!傳太醫!”
其他人紛紛看向皇上,想從他臉色中看出該如何辦?
夕蓮傻傻愣在當地,得罪了辛太後,好像是件壞事,她有點擔心了。
司馬昭顏笑睨著夕蓮,淡淡說:“起駕回宮。”
夕蓮即刻笑得滿臉燦爛,諂媚地粘了上去,也不管身後的那一堆亂七八糟,乖乖跟在昭顏身後出了西太後殿。
坐在輦乘上,昭顏覺得心裏無比暢快。
夕蓮誠然一副理虧的表情,像頑劣的孩童闖了禍回來害怕責罰。
昭顏當然不會責罰她,她今天幫他出了口氣啊!隻是不知辛太後醒來會怎麼對付她?其實也沒關係,至少還有個盧太後替她撐腰。
輦乘經過合陽宮,夕蓮拍拍昭顏的肩膀,指著宮殿說:“皇上你就住這裏,該下去了!”
昭顏目不斜視答:“不。”
“什麼?”她的頭固執地望著合陽宮上的匾額,“剛才太後說讓你住這裏啊!德陽宮是我的哦!”
昭顏聳聳肩說:“不聽她。”
夕蓮的目光刹那間變得冷峻無比,似是要殺人一樣。不過昭顏依舊目不斜視,好不容易把她弄進宮了,不會輕易放她走的。
夕蓮生氣了,橫眉冷眼,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傲然的姿態。
在宮中,他們總是被層層包圍,意味著看不見真相。就如現在夾道的燈盞,讓人忽視了月亮和星光。他忽然想和她獨處,沒有醜陋的惡俗、沒有虛假的燈光,隻有他們倆和月亮星辰。昭顏想了想,朝福公公說:“先去……觀星、觀星台。”
夕蓮剛正不阿的身軀有點傾斜了,微微側了頭看司馬昭顏,卻不說話。其實她很喜歡那地方,高高在上、貼近天空。
宮人們都止步在下麵候著,隻有昭顏和夕蓮二人沿著階梯一步一步往上爬。
從前司馬昭顏總是一個人偷偷跑來,而現在他可以帶著心愛的女子一起來,每天都可以。
夕蓮迫不及待,自己先跑了上去。
昭顏默默看著她,心底無比滿足。
夕蓮不會用那些儀器,隻是玩起來便忘記了方才的煩惱,光指著滿天星星問:“這顆星星叫什麼名字?那顆呢?”
昭顏就就站在渾天儀的一旁為她解答,一會低頭看看她,一會仰頭看看星星。
他忽然覺得回到了多年前,回到了八歲,那時她天真地問:牛郎星在哪裏呢?現在,她還是那般天真的。昭顏望著無邊的夜幕笑了。
6、瘋女
夕蓮萬般不情願跟昭顏回了德陽宮,韋娘繞著她打量了好幾圈,確信她安然無恙才鬆了口氣,傳下人為皇後準備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