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寧夏(2)(2 / 3)

司馬昭顏則去了書房,白天都泡在書房,現在又去了。夕蓮覺得他是個勤奮的好皇帝,隻可惜,癡癡傻傻的……

她愁容滿麵往身上撩著水,琢磨半天才小心翼翼和韋娘說:“去西太後那,出了點事……”

韋娘眼皮跳的厲害,又不忍責怪,隻好歎了聲氣:“唉,你說出點事,那一定是大事,小事你從來不吱聲。”

夕蓮朝韋娘甜甜一笑,眉飛色舞說:“是西太後先欺負我,她罵我是沒娘的孩子,所以,我也罵她了!”

韋娘失神了,手上一緊,夕蓮的頭發被她拽住,疼得齜牙咧嘴。韋娘輕聲責怪道:“你怎麼可以……西太後可是睚眥必報的人啊……”

夕蓮捂著後腦勺可憐兮兮答道:“她先罵我的……那怎麼辦?”

韋娘鬆了手,深吸口氣說:“我得去見一趟盧太後,夕蓮……”

“歐夕蓮!你給我滾出來!”韋娘話才說到一半,一個淒厲的女聲在宮外響起,夕蓮驚詫地瞪大雙眼,從沒有人敢這樣對她大呼小叫!

韋娘皺著眉衝宮女喊:“還愣著做什麼?去看看誰敢大呼皇後的閨名!”

夕蓮眯著眼趴在浴池邊緣,小拳頭攥的緊緊的。韋娘趕緊給她擦幹頭發,嘴裏念道:“在德陽宮如此放肆,恐怕她是不想活了……”

“歐夕蓮,你這個狐媚子!你敢對西太後如此放肆,看我不打爛你的嘴!”外麵的女人依然在叫囂,而且聲音越來越大。雖然有內侍宮女攔著,不過她還是衝進了宮門,一麵喊:“我是西太後的人,誰敢動我?!”

夕蓮和韋娘相視一眼,原來是西太後的人,不過這宮女也太放肆了些。夕蓮正準備起身著衣,正前方的帳幔忽然被撕扯下來,朱紅色的旖旎飄落一地,和花瓣水跡交融在一起。隻見一名眉眼刻薄的女子叉著腰肆無忌憚衝了進來,夕蓮不禁連連往後退,將身子全浸泡在水中,隻露出頸以上的部位。

辛欣瞧見歐夕蓮的時候稍稍愣了會,隨即又恢複凶惡的眼神,咬牙切齒道:“果真是個尤物啊,難怪……讓我瞧瞧你到底哪裏最勾人?!”說著,她不管不顧地跳下浴池,直接朝夕蓮走去。

夕蓮沒想到她潑辣至此,驚叫著在水裏遊來遊去,韋娘衝上去拉住她喝道:“就是西太後的人,也斷不能在皇上的寢宮胡來!”

夕蓮朝池邊那些傻愣愣的宮女大呼:“快把她弄出去啊!你們都在怕什麼?!”

因為這是內殿浴池,侍衛不能進來,宮女太監隻敢好言相勸不敢動彈她。辛欣更加猖狂,大笑道:“看看,看看你這皇後當的,連奴才都不聽你的話!”說完,她朝韋娘狠狠踢了去,甩掉唯一的牽絆,追著夕蓮在浴池裏撲騰。夕蓮驚叫著躲開她,卻還是那瘋女人抓了好幾道。

大概是動靜太大,福公公匆匆跑進來了,後麵跟著一臉怒容的司馬昭顏,夕蓮見狀趕緊求救道:“皇上!司馬昭顏!救我!”

司馬昭顏平日漆黑的雙瞳此刻脹得通紅,他穿著龍袍就下了水,高高舉起辛欣往池子裏狠狠一摔,嘶吼道:“滾!”

這吼聲震天,嚇住了當場所有人,夕蓮也嚇了一大跳。方才還踟躕的太監宮女立馬一哄而上,將瘋女人抓住。福公公氣得大聲訓斥:“這是什麼地方,你們都是承蒙聖恩才能在這當差,連個女人都攔不住!”

其中一個太監細聲細氣說:“她有太後令牌……”

辛欣仍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司馬昭顏冷冷盯了她一會,擺擺手。福公公吩咐道:“先把辛昭儀送回合陽宮去,禁足!”

韋娘被踢到了腹部,好像傷的很重,被下人攙扶走了。夕蓮驚魂未定躲在浴池一角,像隻受了驚嚇小鹿,頸上火辣辣的疼。

司馬昭顏自水中朝她走去,夕蓮慌亂朝他使勁潑水,口中嚷嚷道:“別過來別過來!”

透過她潑來的水花,依稀能看見她頸上的鮮紅傷痕,司馬昭顏的心被刺痛了。辛欣這個瘋女人,簡直和他母後的潑辣如出一轍!他脫下外袍,想裹住她如玉的軀體,夕蓮卻嚇得花容失色,縮在角落裏退無可退。她就蹲在那裏,水沒到了胸前,被粉紅的花瓣洋洋灑灑環繞著,用那勾魂的雙丹鳳眼瞪著司馬昭顏念著:“你別過來哦……別過來哦……”

司馬昭顏不禁覺得好笑,她明明是楚楚可憐的模樣,卻非要倔強地瞪著他。她何時才能溫柔一些呢?他用袍子將她裹起來,夕蓮驚呼了聲,隨即又笑了,原來他並無惡意……她輕聲說:“謝皇上。”

昭顏將她打橫抱起,兩人身上的水淌了一路。夕蓮的胳膊裸露在外,還勾住了他的脖子。兩人的體溫將水都捂熱了,她就靠在他肩頭,濕漉漉的發貼在他胸前。口裏碎碎念著:“那女人是誰?西太後派她來的麼?真是嚇人哦……我還是去跟父親說說吧,不然,西太後下次再派人來殺我怎麼辦呢?”

有一刹那,昭顏幾乎控製不住想要吻她,可聽見她最後那句話,他還是忍不住笑了,盡管笑聲很傻。他解釋道:“她叫辛欣……我表妹。”

夕蓮恍然大悟,轉頭盯著他,唇在離他臉頰不到兩寸的距離一張一合:“難怪哦!可是皇上,剛才你說‘我’這個字了,你不是應該說‘朕’麼?”

她的氣息充滿幽秘的芳華,塞滿了司馬昭顏遲鈍的大腦,並且逐漸侵襲他在她麵前不堪一擊的意誌。

夕蓮見他半晌沒反應,連著叫了幾聲:“皇上,皇上!”

他回過神,“嗯?”

“你又發呆呢……”夕蓮嘟喃著轉過頭去,昭顏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

太醫院每日都留人在德陽宮值夜,因此來得特別快,隻是夕蓮還沒來得及換衣服,裹了一身明黃色的龍袍平平躺在床上不敢動彈。福公公瞧見嚇一跳,支支吾吾又不敢說。等太醫前腳一走,福公公趕緊大呼小叫招呼那些侍婢宮女:“怎麼都沒點眼力勁兒呢?趕緊給皇上皇後換衣服啊!”

夕蓮卻大叫聲:“不要!給我衣服,我自己換!”

宮女替她拉下簾幔,昭顏也退到屏風後麵去換下濕透的衣服。捧著濕衣出了神,仿佛聞見布料上沾染了她的味道,舍不得放下,宮女小聲喚道:“皇上!”

他才鬆了手,任由下人拿去清洗,暗中安慰自己,總有一天,他身上也會沾染上她的味道,生生世世揮之不去的。正準備出去,福公公忽然攔住司馬昭顏悄聲說:“皇上,龍袍加身可大可小,若是被傳了出去,隻怕宮裏會流言四起。皇上今後還是謹慎些罷。”

在她麵前,他哪裏還有謹慎?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

取了濕衣的宮女都退了出來,司馬昭顏徑直穿過層層帳幔走了進去。夕蓮青絲半幹披滿後背,抱膝坐在床上,昭顏走近了幾步,見她正在小心朝膝蓋呼氣,才發現她膝蓋有些擦破皮。

他皺著眉問了聲:“太醫呢?”

夕蓮嚇得彈了起來,瞪著他說:“皇上走路都沒聲音麼?”她又噓了聲,小聲道,“傷在這裏,不好給太醫看,再說也傷的不重。”

他在她身旁坐下,望著她頸上的傷痕,夕蓮忽然想到什麼,往裏側縮了縮,手伸向了枕頭底下。司馬昭顏當然知道那裏放著什麼,是她的寶貝匕首。他抿著唇,不動聲色脫掉靴子上了床。

夕蓮更加緊張,身子縮到了寬敞龍床的最裏邊,枕下的匕首呼之欲出。昭顏置之一笑,兀自躺了下去,一動不動。夕蓮眼睛微眯,他想做什麼?這樣她的處境太危險了。

宮女們將簾幔放下,夕蓮用光潔的赤腳踢了踢他的胳膊,小聲問:“皇上,你再賜給我一個宮殿好不好?”

司馬昭顏覺得好笑,眼皮也不抬一下,答:“不好。”

夕蓮負氣地站起來從他身上跨過去,跳下床,邊往外走邊回頭喊:“你不走我走!”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裏,隻好放慢腳步,一步一回頭說:“我真走了哦!”

司馬昭顏毫無反應,依舊平平躺在那一動不動。夕蓮氣惱極了,從層層綾綃紗幔裏衝了出去,宮女們嚇得跪了一地。她往躺椅上一坐,心想,其實在宮裏,住哪裏都一眼,都是他的地盤……歎口氣問:“韋娘呢?”

“方才太醫看過後就睡下了。”

“她還好吧?”

“已無大礙。”

她索性在躺椅上睡下,吩咐道:“給我送床錦被來。”

幾個宮女麵麵相覷,都不動彈也不言語,她厲聲喝道:“還不快去?!”宮女們才驚慌起身,夕蓮發覺這宮裏的侍婢真是笨呢。

躺椅倒也舒適寬敞,沒一會她便入睡了,迷糊中感到四周的燈光都暗了下去,陷入靜謐的黑暗,空氣也逐漸冷清起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之間就醒了,微弱的燭光下正對著司馬昭顏一泓癡迷的墨瞳。大紅的帳子還未撤去,依然像昨日大婚那樣喜慶。夕蓮的頭腦不怎麼清醒,聲音含糊問了他一句:“你想幹什麼?”然後手又摸向了枕下的匕首。

司馬昭顏忽然按住她的手,恍惚中兩人都有一種微妙的觸感,卻察覺不出對方的溫度。

昭顏指了指床上,他們中間赫然擺了一條長長的紅綃,筆直地將床一分為二。夕蓮心底湧起莫名的暖意,拽了拽錦被,才發現他們各自分開蓋了。

司馬昭顏眼中含笑說:“楚河漢界。”

夕蓮撅了下嘴,原來還是想和她睡在一起呢,可是能信他嗎?

昭顏從她眼中看出了她的顧慮,又加了句:“君無戲言。”說完便闔上了眼,神情安詳。

夕蓮側躺著觀察了他一陣子,其實他不是白癡,不僅聰明而且長的好看,隻是笑起來很癡、說話也含糊不清。但是他非常誠懇,語氣、目光、舉止都秉持著一位帝王的氣度和內涵。

他眼神偶爾會散發出一閃而過的靈性光芒,雖然轉瞬即逝,不過她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很吃驚。大概韋娘說的沒錯,他的內心如明鏡亮敞。不過他平日裏大多是目光呆滯的,或許這個國家需要他思考的東西很少,朝中大小事務幾乎不必通過他,太後和臣相都代勞了。

夕蓮忽然對他心生憐惜,雖然進宮才兩天,可兩位太後對他的態度讓夕蓮覺得非常別扭,或許她可以幫幫他。想得太多了,夕蓮忍不住輕聲說了句:“司馬昭顏,其實你應該反抗。”

他的眼睫突然微微動了一下,夕蓮趕緊閉上眼裝睡。

昭顏側過頭望著她假假的睡姿,伸出手指輕輕勾住了她的小指,聲音輕微,語速緩慢道:“我不碰你,但是……你、別走……我、我們……就這樣睡。”

夕蓮的鳳眼眯開一條縫,卻發現昭顏仍然是閉著眼的,難道他在說夢話麼?夕蓮晃了晃手,他的手也跟著晃,小指勾的很緊。不知為何,夕蓮對他很放心。或許他是個守信的人,連八年前在觀星台的事都一直記得,她微微笑了笑,安心睡了。

他們的手就擱在那條紅綃上,小指互相勾著。

由於昨夜的事鬧大了,寒涼的清晨,昭顏就被福公公叫醒。轉頭看睡夢中的夕蓮,臉龐紅潤、兩片唇瓣微微開啟,偶爾動一下。司馬昭顏從枕上抓起一把她的發,貼在唇上親吻深嗅,這緣分,便是他祈盼許久的。

夕蓮倚在床上,她現在是個病人,太後和權相心疼萬分,一直圍在她身旁交代要按時上藥,應該吃什麼補身子、吃什麼會留下疤痕。而昭顏遠遠站在一旁,像個外人。

“辛昭儀如今膽子也太大了吧,如此行為,皇上認為該如何處置?”盧太後冷冷看著司馬昭顏,她的眼神裏永遠藏了一絲恨意。昭顏不懂她為何如此恨他?費心費力去恨一個白癡、一個對她的權勢永遠構不成任何威脅的人……

“私闖寢宮,驚擾龍駕,口出不遜,竟然還出手傷人,簡直就是個瘋子。這其中任何一條罪都可以砍頭了。”她語氣總是波瀾不驚的,說的話卻很有分量。

“那皇後對哀家的冒犯,又該當何罪?!”辛太後後剛進宮門就大聲喊了句,隻怕在氣勢上輸了她去,可惜,她一直都輸。

昭顏偷偷朝後退了幾步,把空地留給她們。有她們倆在的時候,他都成了空氣。

夕蓮正迷茫地看著她們倆爭吵,一會又看看昭顏,無辜的表情。她好似總是適時宜地裝出一副無辜或楚楚的表情來,讓人惻隱。昭顏朝她傻傻笑著,他猜:等她們走了之後,夕蓮又會凶巴巴的。

“皇上!”兩位太後同時呼喝的聲音震耳,昭顏緩過神來,全然不知她們方才說了什麼。

辛太後氣得上前揪住他耳朵,“長輩在和你說話,怎敢不恭聽?!”她這樣也不是第一次,昭顏習慣了。夕蓮卻是一副忿忿不平的表情,若不是韋娘在旁按住她,恐怕早衝過去了。

昭顏朝她笑笑,算是感激,畢竟這宮裏,她是唯一一個敢違抗辛太後來幫他的人。

“還笑?你這個白癡,到底有何可笑的?!”辛太後氣得用力推了她的白癡兒子一把,昭顏便順勢往後踉蹌了幾步,再離她們遠一些。他覺得離她們近了,將來也會像她們一樣惡俗。

“不管怎樣,辛昭儀動了手,罪高一等!”

“皇後還犯上呢!”

“西太後,可別忘了,這後宮之主,不是你我,而是你口中喊的皇後……”盧太後將視線轉移到夕蓮身上,“她是皇後,而你先對她不敬,也是犯上了?照我說,這事就算了,今後,都管好各自的人。”

辛太後總是這樣,明明討不到好處也要爭一番,連口舌之快都逞不過盧太後,白白生氣。

昭顏的記憶中,每次都是以東太後的話為結束語,這次不例外,辛太後差點又暈過去,臨走時狠狠瞪了夕蓮一眼。

盧太後鬆了口氣,和藹看著夕蓮問:“皇後怎麼能對太後出言不遜呢?聽說,還是破口大罵?”

夕蓮平日狡黠機靈的眼眸此刻淚汪汪的,委屈答道:“是她先罵我的,她說我是沒娘教的孩子。”

東太後的身影顫了一下,表情僵硬,嘴角掛著牽強的笑,“韋娘,你在皇後身邊得盡心盡力,往後不許出這樣的事了。”

昭顏發現她神色奇怪,匆忙離開時甚至連手絹從手中鬆落了都未察覺。他教宮女拾起來,改日還回去。然後咧嘴笑著朝夕蓮走去,嘴角有點歪歪的。

夕蓮沒好氣瞪他一眼說:“她們這麼欺負你,你怎麼一聲不吭呢?”他為何不生氣呢?自己的母親這樣對他為何不生氣呢?

司馬昭顏醞釀了半天才說:“我能說……說、說什麼呢?”

“那你笑什麼呢?”夕蓮依然斜眼瞪他。

“你……幫我了。”他斂去了笑容,恢複一臉肅穆,聲音渾厚道,“謝謝。”

夕蓮噗嗤一聲笑了,他這樣子似乎比剛才還傻些。

司馬昭顏忽然發現有一縷未盤上的頭發,便伸手從她頸旁拈了起來,轉頭看韋娘說:“梳……梳好。”說完深深看了她一眼朝西廊書房去了。

韋娘將夕蓮按到座上,重新梳好發髻,她的麵龐蒙了層淡淡的憂愁,輕聲說:“以後別跟西太後對著幹,她怎麼也是皇上的生母。”

夕蓮趕緊答道:“好嘛,我以後都聽你的。”

“你每回都是這句話來應付我,以後究竟是多久以後呢?”

夕蓮拉住她的手,手心充滿溫暖而愜意的感覺,小聲問:“還疼嗎?”

韋娘凝視著她頸上那道血印,搖頭說:“我是心疼,你看看,好好的肌膚被抓成這樣,還不如何時才能消去。”

夕蓮賴在韋娘懷裏,嗅著暖暖的奶香,嬌聲說:“韋娘,我不要留疤痕,你想辦法幫幫夕蓮,要是變醜了,予淳他不喜歡我了……”話沒說完,嘴就被韋娘捂上了,她緊蹙著眉輕聲責問道:“怎的還是不知輕重?這話能在宮裏說麼?”

夕蓮悶悶答了句:“可是我想他。”

是啊,她想他。她想念他的心懷,如同書中描寫的情竇初開的少女,恍恍欲訴衷腸卻無處可訴,隻能用憂愁的幻念將明白無誤的愛情詮釋成支離破碎的旖旎片段。她還記得他唇瓣舌尖的觸感,一想起來居然會心驚膽戰,因為它時刻提醒著她要提防身旁的男子、一個拆散了他們的險惡之徒。

她想恨這個險惡之徒,卻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是因為他太可憐了吧。

7、雨季

精美的琉璃器皿盛滿橙黃的杏汁,如玉液瓊漿般的凝萃。

夕蓮淺嚐一口,汁液濃濃,口感潤滑。外頭的杏花剛剛開始綻放,怎麼就結出杏子來了?福公公在旁解釋:“這是宮裏用特殊方法儲藏的杏肉榨的汁,去了毒熱和酸味,多食也無礙。”

夕蓮頷首笑道:“有勞了,可是,你們怎知我愛吃杏?”

福公公看了看司馬昭顏才說:“這個老奴可不知,是皇上交代的。”

司馬昭顏費力說道:“生杏……不宜多、多食。”

夕蓮眯眼笑起來,應著:“知道了,生杏不宜多多食!”

昭顏的臉色立即沉了下去,胸中湧起千萬驚濤,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嘲笑他?

福公公連忙朝夕蓮使眼色。夕蓮疑惑望著他問:“生氣了?”

怎麼會呢?辛太後揪他耳朵他都不生氣,怎麼她隻學他說了句話就生氣了?

夕蓮坐直了身子準備用膳,昭顏卻一直黑著臉,福公公小心翼翼將菜送到他嘴邊,他忽然站起來說:“去書房。”

夕蓮目瞪口呆望著他明黃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方才還用杏汁討好她,為何一眨眼就變了?韋娘在旁小聲說:“夕蓮,怎麼總是不懂事呢?”

喝了口杏汁,夕蓮問韋娘:“皇上怎麼知道我愛吃杏?”

“你忘了,昨日你說梅子太酸不好吃,杏才好吃。”

原來是她自己說的,他記著呢……

司馬昭顏坐在書房裏的寬敞的龍椅上,這是他這些年來最流連的所在。幾乎盛滿了他的苦楚、悲傷、無奈、辛酸,即使他大婚了,遷寢宮了,也始終帶著它。天底下拿他當笑柄的人很多,朝堂上對他不屑一顧的人也很多,他習慣了,心靈可以忍受任何眼神和言語的衝擊。

可是歐夕蓮不行,她是他的救命狐狸精,怎麼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嘲弄他?

司馬昭顏憤恨地將書桌掀翻了,硯台筆墨散了一地,濃黑的墨汁像鬼影一樣在地上擴張、彌漫,他討厭黑暗,喜歡炫亮的東西,好比星星、好比夕蓮。

“皇上!”夕蓮的驚呼引得司馬昭顏抬頭望去,見她呆呆地立在門邊,一襲橙黃的色彩明豔動人。他忽然有些恨她,自從蓮花池裏被她救了一命之後,也逐漸被她主導了生活,似乎過去的八年間,他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等她。那麼他的餘生呢,活著就是為了愛她?她究竟哪裏值得他愛?

他望著她,想哭,可早已忘了如何哭泣。自從知道自己的眼淚是黃色的,與常人不一樣,他就再沒哭過了。

夕蓮朝他慢慢走去,空氣中漂浮著濃烈的墨香,卻遮蓋不住她身上清幽的蓮花香。

司馬昭顏無力坐在龍椅上,垂目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夕蓮蹲了下來,仰頭,清麗的眸光打在他昏暗的臉龐上:“皇上,我不是嘲笑你,我隻是一時覺得好玩……”

他冷冷看著她斜挑的鳳眼,好玩?那不就是嘲笑麼?

“其實,我喜歡聽你說話的,很好玩。”她眼裏噙著淡淡的笑意。

昭顏心裏突然感到一絲甜蜜,即使她就這樣肆無忌憚地嘲笑他。因為她的明眸璀璨現在屬於他司馬昭顏,不是盧予淳。

“福公公說,你經常同他說話,也和他聊天,為什麼就不敢和別人說呢?今天你為我準備了杏汁,你自己告訴我不是更好麼?”

司馬昭顏搖頭說:“不,他們……笑話。”

“那你跟我說吧,我不笑話你。”或許是為了安撫、或許是出於憐憫、再或許是歉意,夕蓮看他的眼神第一次充滿柔情。

昭顏淪陷了,鬼使神差朝她點頭說,“好。”

她站了起來,飛揚的神采恰好迎著窗欞透進的陽光。他專注看著她的尖尖薄薄的下巴,很想伸手撫摸。她的下巴一動一動,聲音清揚,“說好了,以後你要和我說話,我不會笑話你,即使我笑了,也不算是嘲笑。”

昭顏傻笑著問:“那算?”

夕蓮想想說:“隻是朋友之間的玩笑。”

朋友這兩個字,對司馬昭顏來說太珍貴了。他陰鬱的心情一掃而光,朋友,意味著她從此不會再仇視他。

夕蓮忽然在他身邊坐下,握住他顫抖的雙手,就像八年前,她從池子裏將他救起來的時候,想要溫暖他。昭顏低頭說了聲:“謝謝……”

夕蓮詫異問:“謝什麼?”

“你……曾經救了我的命。”他一字一句慢慢說。

夕蓮心思一繞,目光忽然變得狡黠,語氣高傲道:“是啊,我救了你的命,你該報答我的,不如你早點廢了我吧。”

司馬昭顏腦袋裏“轟”的一下,原來她心裏一直打著算盤要逃離!可他不能破壞剛剛建立起來的友誼,不能讓她對自己如蛛絲般纖細的好感被打斷,於是淡淡答道:“好,一年。”

許了她一年,他胸中忽然壓了塊巨石般透不過氣來,他有一年時間來讓她愛上自己,隻有一年。

夕蓮驚喜不已,一時口快的玩笑話,不料他竟真的答應了!一年,隻要一年就可以出去了!她歡呼道:“真的嗎?君無戲言!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司馬昭顏在心裏苦笑著,外表卻依然癡傻。

夕蓮心花怒放,教宮女趕緊收拾了書房,催了昭顏一塊去用膳。福公公見皇後和皇上一道出來了,眉開眼笑,在夕蓮身旁悄聲說:“老奴說的不錯吧,皇後娘娘您來了才管用……”

司馬昭顏似乎聽見了,斜斜瞥了過去,福公公趕緊垂著頭上前帶路。

司馬昭顏漸漸話多起來,兩人時常交談。夕蓮得知,原來他非要和她睡在一起是故意氣兩位太後。她不懂了,為什麼她們會生氣呢?昭顏沉默半晌說:“東太後不希望我有子嗣。”

夕蓮愕然,是這樣?難道她不是希望自己為予淳守身如玉,兩年後好成親麼?

他接著說:“母後不喜歡你。”

夕蓮反問:“不喜歡我所以也不讓你喜歡我麼?”

他點頭,舉了個反例,結結巴巴說:“東太後不喜歡我,所以也不讓你喜歡我。”

她們兩個人爭來鬥去,卻從來不將皇上放在眼裏,夕蓮歎了聲氣,驀然發現天色陰了下來,金陵要步入漫長的雨季了。

每日晚上就寢之前,昭顏都會將那條紅綃從枕下拿出來,悉心擺好,到清晨起床再藏回去。他們睡前不大交談,或許是為了避嫌,但是在外人看來,又有什麼需要避嫌的呢……

梅雨時節,夕蓮做了個夢。被夕陽餘暉籠罩的蓮花池,朵朵夕蓮肆意怒放,暗香浮動中,一葉扁舟緩緩而行。舟上迎風而立的男子身形修長,一襲白袍也被印染成夕陽的顏色,他背著光,看不清麵容,她揮著雙手朝他呼喊:“予淳哥哥——我在這裏呢!”

他似乎在笑,小舟慢慢靠近,就在即將看清他臉龐的一瞬間,她醒了,眼前是韋娘慈祥的麵容。她有些失望,很久沒見予淳了,不知他是否也有一樣的思念?

連著十幾日的春雨,仿佛將宮殿的根基都泡軟了,朝臣上奏都輕綿無力,好不容易迎來了明媚,昭顏卻懶散地倚在龍椅上,聽兩個女人在他背後爭論。他隻盼著下朝,趁夕蓮還未醒偷偷看看她,或者偷偷親吻她濃豔烏黑的發。